战俘被押往前指时，警卫例行登记随身财物，登记册上空空荡荡：几件换洗衣物，一支旧钢笔。值班干部皱眉，“堂堂省府主席就这些？”负责搜查的战士补充一句：“家里只停着两辆美国拖拉机，还打着黄腊油呢。”屋内哑然。
三天后，陈毅乘吉普抵达驻地，准备审问。刚进门他就先发问：“听说你囤了两台拖拉机，别的啥也没有，你藏这个干什么？”短短一句，把屋里气氛挑得又轻又奇。王耀武沉住气答：“留着耕地，总比金条用得长久。”一旁记录员忍不住抬头——这番话来自一位刚失去全部武装的国民党上将，怎么听都像街坊大叔的口吻。
陈毅没有继续追问，倒是先让厨房加了碗面，示意对方坐下细谈。几句闲聊后，王耀武的来路才被层层拨开。1904年，他出生在泰安一个贫寒农户。父兄早故，母亲靠给人浆洗缝补拉扯几个孩子；十六岁那年，他被洋老板扣工钱，一怒之下带头罢工，随后投考黄埔。为了那张高中毕业证明，他卖过祖宅的门板——这段往事，熟人提起总说一句“脾气带刺，可心里不坏”。
黄埔毕业后，他先在江西剿共又北上抗日。凇沪前线顶住六昼夜，在宝山一带硬生生熬掉日军一个步兵联队；长沙会战，他的师被炮火撕成数段，仍把主阵地捂到最后一小时。沙场拼杀九年，他的政绩并不在账面，而在伤亡数字——自己爬出战壕时，身边还能剩多少人。也因此，他对华北百姓的死伤格外敏感。
抗战胜利，蒋介石调他回济南。对内战，他原本兴致寥寥，多次请病假借口回乡。蒋介石干脆派专机护送，明里体恤，暗里钉死。1948年初夏，济南谣言四起，他却把家属安置到乡下，让妻儿别带一件贵重物，“能耕就行”。八月，战局恶化，他干脆命令关税处出售库存烟酒，换来粮票三十多万份统统分给市民。副官提醒“长期守城要钱”，他回一句：“守得住，人心不用钱买；守不住，金山也带不走。”
济南总攻前夜，他开放三座城门，让难民外逃。士兵担心泄密，他摆手：“百姓挤在城里就是活靶子，散了才有活路。”这一决定挨了南京电文指责，但依旧执行。十几个小时后，外线被突破，他带残部突围，最终被俘，两台拖拉机也随之曝光。
细查才知，那是1947年美国援华物资里极为稀缺的Moline牌。别人拆了换零件，他却整机封存，还每月交钱请机修工加油保养。原因简单：母亲在世时常念叨“地里能出饭”，他便想，不打仗了，回泰岳老家种地——拖拉机日夜轰鸣，总比手扶犁省力。
进入战犯管理所后，他的表现算不上激进，却显得与众不同。改造课上，他主动分析国民党“脱离群众”的毛病，句句不绕弯。“士兵的粮食扣三成，长官住舞厅楼上跳舞，这样的军怎么能打？”房间里鸦雀无声，不少俘虏低头出汗。狱方领导评价，“此人说话不中听，但有血有肉”。
1959年国庆前夕，第一批特赦令发布，王耀武榜上有名。走出管理所，他被安排住进北京西郊一处公寓，同时受聘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整理抗战档案。有人试探，他是否想再次穿上军装做顾问，他摆摆手：“衣裳不合身，地头才合心。”
可惜家事并不顺。当年撤退香港的妻子提出离婚，儿女散在海外，他一度独身度日。国务院领导得知后，把一位北京师范学院的青年教师介绍给他，两人相敬多年，算是再拾烟火。
进入七十年代，农业机械化掀起高潮，山东订购大批拖拉机。省里干部赴京请教资料时，顺口提起当年那两台美国货。王耀武笑说：“早说嘛，图纸我都记得。”随即写下一页英文操作手册和百余字的简译，被工程师沿用多年。
1974年5月，王耀武病逝，享年七十岁。遗物乏善可陈，一封黄埔毕业证复印件、一支旧钢笔，还有当年手抄的Moline零件目录。守灵的朋友感叹：一个打了一辈子仗的人，心里念念不忘的还是土地。那两台拖拉机已不知去向，却像是他命运的倒影——喧嚣过后，唯愿泥土翻耕、谷穗飘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