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65 年的秋风里,我握着江苏省睢宁拖拉机技工学校的录取通知书,踏入了这片承载着农机梦想的土地。
这所学校的变迁本就是一部微型农机史:1952 年“华东农业机械化学校”在南京诞生,1959 年经国家批准升格为“南京农学院农业机械化分院”,同年“睢宁农业机械化学校”应运而生,专为苏北培养农机人才。1962 年遇上全国性严重自然灾害,学校被迫停办;1964 年国民经济回暖,省政府先在睢宁开办农机训练班,年底又拨款征下 150 亩土地,重建为“江苏省睢宁拖拉机技工学校”,1965 年 9 月 1 日正式开学。
校园里藏着时代的热忱与扎实的根基。党支部书记王学智是从广西南宁市委调来的正处级干部,校长黄维贞是徐州地委派来的副处级老领导,教导主任杨冠亚则是县委选派的优秀中学校长,三位领导带着沉甸甸的责任筑牢办学根基。
老师绝大部分来自原华东农业机械化学校,祖籍遍布福建、上海、苏南、徐州、盐城,不同口音的专业讲解,让课堂格外生动。200 名同学分别来自盐城、淮阴、徐州三个专署地区的 15 个县,我们常说自己是 “五湖四海聚一堂”,响应毛主席“1980 年要实现全国农业机械化” 的号召,就是我们共赴前程的灯塔。
第一学期的日子像拧紧的发条,基础课与专业课轮番填充时光。工程力学的公式在黑板上流淌,金属工艺学的原理伴着实物讲解,制图学要对着图纸反复琢磨,电工学的电路连接需亲手操作;专业课则聚焦拖拉机构造原理,从驾驶技巧到修理技术,连收割机、推土机等配套农机的使用都要烂熟于心。
当年 12 月,学校还承办了 “全国农机具不拆卸检查技术训练班”,学员从全国各地赶来,南到海南、北至黑龙江。正值天寒地冻、滴水成冰的时节,学员们的差异成了校园里的趣谈:海南来的同志夜里铺盖五床被子仍冷得睡不着(那时没有空调),没几天就无奈返程;黑龙江来的兄弟却耐得住严寒,竟能在室外水龙头下抹冷水澡,引得我们围着看新鲜。
学校的待遇藏着国家对农机人才的期许:免除学费、书本费,不收住宿费,吃饭全免费 —— 每人每月 28 斤粮票、九块五毛钱伙食费,全由国家负担。
校内有一座 800 多平方米的大礼堂,前半段摆着桌椅供开会、上大课,后半段就是餐厅,8 人一桌,定量就餐,每顿有荤有素,月底还能还能加餐加菜。
校园面积大得很,教学区、住宿区、实习车间、厨房、老师宿舍区规划分明,还辟有菜园、鱼池、猪圈,每个班级都分到两块菜园。我们课余时间就去浇水、施肥,厨房师傅除了做饭,还兼着养猪喂鱼,食堂很少外购食材,吃的全是自己种的、养的绿色食品。
这样的环境里,师生关系格外融洽,校园从未出现调皮捣蛋、贪玩厌学、不尊敬老师或参与社会打闹的现象。全校团结得像一家人,课堂上比着记笔记,课后凑在一起讨论难题,连去菜园劳动都抢着干重活,学习劲头十足。
1966 年元旦前夕的 12 月19 日,全体同学、老师和全国农机具训练班的学员共聚大礼堂,办了场庆元旦、迎新年文艺晚会。大家唱着《歌唱祖国》,跳着集体舞,有人还即兴朗诵诗歌,一派喜气洋洋。礼堂檐下的冰凌好像早被热烈气氛融化,呼呼的西北风被一阵阵欢歌笑语赶得无影无踪,我们相互拥抱着,握着彼此热烙的手久久不肯放下,在热闹中圆满结束了第一学期的学习。
二、铁屑飞溅练硬功
1966 年元月 25 日,第二学期开学。刚上了两周课程,就转入了边学理论、边实习的阶段,实习车间的机器声渐渐成了校园的主旋律。
最初的实习从基础技能练起:先是用挂图、模具练习识图和画图,老师会在讲台上放一个多面体实物,要求我们根据作图原理画出正视图、侧视图、俯视图、剖视图,还要准确标出各线段的名称与尺寸,一笔画错就得重新来;接着是手工操作 —— 每人发一把锉刀、一把钢锯、一段圆钢,还有一套丝攻和扳牙,目标是做出一颗标准的六角螺丝和螺丝帽,这主要练的是锯钢料的稳劲、锉平面的准头,还有扳螺纹的细致。
这两项技术练起来可不轻松。锯钢料时,我第一天就因用力过猛、角度不对,锯断了两根锯条。孙老师过来手把手示范:“站姿要稳,前手压锯、后手送锯,力度得均匀,不能蛮干!” 示范完还 “吓唬” 我:“再锯断,就得自己掏钱去街上买锯条了。” 我赶紧牢记要领,轻手轻脚反复琢磨,从慢锯到稳锯,终于让锯条顺着划线走,成功锯开圆钢,看着均匀落下的铁屑,心里满是成就感。
上机练习更是心跳加速的试炼。第一次开的是轮式“铁牛牌”拖拉机,虽然老师坐在旁边指导,但我握着方向盘手心里全是汗,不敢挂挡,更不敢松油门,生怕车子冲去路边。老师见状,一只手覆在我的手上帮我稳住方向盘,另一只手轻轻捂在我踩油门的腿上,嘴上同步喊着口令:“慢抬离合,轻踩油门,别怕!” 在老师的手把手教学下,我慢慢放松下来,到第三天终于能平住气,独立掌控方向盘和油门,看着拖拉机平稳行驶,别提多开心了。
有了开轮式拖拉机的基础,再学东方红链轨式拖拉机就容易多了 —— 它速度慢,用的是操纵杆不是方向盘,坐在驾驶室里感觉稳当又安全,很快就能熟练操作。
两个月后的四月份,我们开始工厂实习。那时睢宁县里只有一家上规模的通用机械厂,200 名学生只能分期分批进厂,跟着工人师傅跟班学习。实习从红炉车间开始,依次经过锻打、金工下料、折弯、车钳铣铇焊、翻砂造型、组装等全流程,每道工序学 1-2 天。
车间里的师傅们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。红炉的宋师傅,大概是常年弯腰打锤的缘故,背有些驼,脸被炉火熏得黝黑,但打起锤来格外有力,叮叮当当的节奏像奇妙的音乐。烧红的锻件泛着红光,映在他消瘦的脸上,让他看起来格外精神抖擞,连续打二十锤,腿不抖、手不软,每一下都砸得实实在在。
印象最深的还有车床车间的两位年轻师傅,他们年纪和我差不多大。一位姓沈的师傅长得很帅气,另一位姓刘的女师傅五官清秀、皮肤白皙,两人都穿着背带式工作服,戴着长舌工作帽,显得格外神采奕奕。工作时,他们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紧盯着刀具,稚嫩的小手灵活操作着车床,雪白的脸上常会不自觉沾上不规则的油灰,看着有些滑稽,却丝毫不影响他们的专注 —— 不管身边有人走过还是说话,他们都不抬头张望,只盯着工件。到了工间休息,他们又变得活泼起来,会主动和我们聊笑话、问学校的事,还跟我们畅想未来。
这位沈师傅后来由工人被提拔为国家干部,最后在县外经局主任的位置上退休,想起当年他教我认车床刻度的样子,总觉得格外亲切。
三、履带深深印初心
5 月 21 日那天,天气晴好,空气里带着初夏的清爽。一大早,我们 200 名同学在老师的带领下,穿上崭新的蓝色工作服,携带简单行李和草帽,分乘 4 辆大巴前往邳县(今邳州)。
车子开出约 20 公里,窗外突然出现一片雾茫茫的水面,一眼望不到边 ——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大水库。老师告诉我们,这是睢宁人民 1958 年人工开挖的庆安水库,库容量有 80 万立方,为当地旱改水工程立了大功,是真正的 “造福一方”。
再往前走,又看到了古黄河,那时的黄河边杂草丛生,河道又浅又窄,为了给庆安水库补水,河上建了一座二十米长的节制闸,闸面很窄,我们坐的大巴只能慢慢 “爬行” 通过。
后来到了八九十年代,这条古黄河变了大样:经过的道路改成了双向车道,河面被加宽,还从徐州到宿迁修了一条观光林荫大道,沿河区域彻底摆脱了贫穷,成了鱼米之乡、花果之都,现在成了旅游胜地,每次想起当年过闸的场景,都忍不住感叹变化之大。
大巴到邳县后,一部分同学留在当地实习,大部分人则乘火车去新沂、东海,去东海的人最多,我也是其中之一。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,绿皮车厢、蒸汽机头,看着十几节车厢连在一起,我心里满是好奇:一节车厢能坐 200 人,这么长的火车一趟能拉多少人?得有多大的动力才能拉动?一连串问号烙进脑海。
下午到达东海白塔埠镇后,驾驶班的同学被分到八一拖拉站,修理班的同学则去了八一拖拉机修配厂,我跟着驾驶班的队伍,走进了拖拉站的大门。
22 号上午,八一拖拉站和修配厂的负责人一起给我们开了动员会,既讲了厂站的发展情况和规章制度,又对我们提出了实习要求和期望,还鼓励我们多问多学。
会后,我被分到了东方红3 号机组,机组的师傅们都很热情,笑着帮我搬行李。后来我才知道,八一拖拉站和修配厂是部队农场创办的,主要为农垦部队所属的农场服务,这里的师傅们大多有着军人般的严谨作风。
下午休息时,我和几位同学听说附近有个空军飞机场,便相约过去看看。警卫兵知道了我们是来实习的学生,想参观飞机,很热情地答应了,还带着我们走到飞机旁近距离观看。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真飞机,银色的机身、宽大的机翼,看着就让人兴奋,可惜那时没有智能手机,连张照片都没留下,只能把样子记在心里。
第二天(23 号)一早,我背起行李,跟着来接我的师傅徒步近 20 里路,到达浦南(今海州区浦南镇)作业场。作业场的机车组有四位师傅:车长孙广汉,还有孙林、朱维法、胡月干师傅,他们早就帮我收拾好了住宿的地方 —— 一间简单的土坯房,铺着麦草和芦席。我们操作的机车是东方红 - 54 型链轨式拖拉机,是洛阳第一拖拉机厂生产的第一代产品,车身看着结实又厚重。安顿好后,下午我就跟着师傅上机,开始了真正的田间实习。
这款拖拉机耕地时通常需要两人配合:一人在驾驶室驾驶,另一人坐在犁上,负责掌握耕地的深浅和方向。我刚开始就负责坐犁,师傅在驾驶室里教我看犁尖入土的角度,怎么根据土质调整深浅。
干了 10 天后,孙师傅见我学得快,就让我进驾驶室尝试驾驶。第一次独自握操纵杆时,我还有些紧张,师傅站在车旁看着,时不时喊一句指导的话;等他确认我能独立操作后,就不再跟着,让我单独顶班。
这里的土层是沙质的,地形平坦,耕起来不算费力,驾驶拖拉机和坐犁操作都有些 “休闲无聊”—— 只要定好操纵杆位置,基本不用调整,师傅们常开玩笑说 “闭着眼都能往前跑”。但因为要 “歇人不歇机”,我们实行两人一班、连续 12 小时的轮班制,时间一长,人很容易犯困。
有一天我值夜班,到了后半夜,孙师傅让我先单独开,他在地头稍作休息。我握着操纵杆,不知不觉就打起了瞌睡,等醒过来时,拖拉机已经挂着犁越过河堆,直冲河底!幸好拖拉机前倾时,后面的犁入土变深,导致拖拉机轰鸣声加大、冒出黑烟,才把我惊醒。我赶紧熄火下车,检查了一下机身和犁,没发现大问题,又慢慢启动拖拉机,小心调头上了堰。
想想刚才的场景,真是吓出一身冷汗,赶紧跑去叫醒孙师傅,把事情说了一遍。孙师傅没责怪我,只是让我先去休息,他来接替操作,我歇了近两个小时,心里的慌劲才过去。
第二天,车长孙广汉专门找我谈心:“小王啊,以后感觉困了,哪怕停几分钟休息一下也行,为什么不停车呢?这次幸亏没出大事,要是真出了车毁人伤的事故,国家受损失是小事,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,我们怎么向学校交代?怎么对得起你父母?不管做什么事,安全第一,你懂吧?以后不管在哪、做什么,都要把安全放在前头,要有预见性。”
他说话时,偶然看到我胳膊上满是被虫叮咬的红疙瘩,就问我怎么回事。我如实说宿舍里跳蚤、蚊子太多,晚上睡不好。孙师傅立刻起身,跟着我去宿舍,掀开铺着的芦席,果然看到麦草里有跳蚤乱蹦,墙壁上还爬着蚊子。当天下午,他专门骑车去镇上,买回来六六粉和一顶小蚊帐,帮我撒好药、挂好蚊帐。
那天晚上,我终于睡了个安稳觉,心里又暖又愧 —— 师傅的话千金难买,师傅的情千真万确,师傅的爱千年难忘,从那以后,“安全第一” 四个字就像烙印一样,刻在了我心里。
6 月中旬,我们转场去了张湾公社作业场,这里靠近连云港锦屏矿区,和浦南完全是两种景象。张湾的农村很像盐阜地区,种的是稻麦两季,田块改成了畦田,道路、沟渠纵横交错,路旁栽着成行的树木,绿植长得很茂盛。不远处的锦屏山和磷矿厂,清晨时被雾蒙蒙的水汽笼罩,隐约能看到矿区的高楼栉比、烟囱林立,山顶上的标位红灯一闪一闪,还没熄灭的路灯沿着山路排成行,从山这边绕到山那边。等东方的太阳慢慢爬上锦屏山,深红色的霞光洒下来,整个矿区和田野像被染了色,成了一幅让人舍不得移开眼的画卷。
张湾的农村,不管是田野村庄、道路水利,还是白天气候、夜晚星空,都不是浦南、黄川能比的 —— 这里是青山绿水、鱼米之乡的模样,而浦南是一片凄凉、人烟稀少的贫瘠荒原,也让我第一次真切感受到,同一片土地上,竟有这么多样的风貌。
四、别泪沾襟忆流年
七月初,学校突然发来通知,让我们立即回校,响应党中央号召参加文化大革命。原本预定三个月的耕作实习,就这样提前结束了。
要离开张湾的前一天,我特意向孙车长请假,去锦屏矿校看望两位初中同学。见到老同学时,我们聊起各自的经历,都感慨时间过得快。7 月 6 号,我赶回白塔埠,参加了八一拖拉站和修配厂联合举办的师生联合会 —— 其实也是送别会。站里的领导和师傅们都来了,还特意准备了水果和茶水,大家坐在一起聊实习的收获,气氛既热闹又有些伤感。
7 号那天,我们东方红 3 号机组的四位师傅,专门请我吃了顿饭。饭桌上,孙师傅叮嘱我回校后要好好照顾自己,有机会再回来看他们;胡师傅、孙林师傅和朱维法师傅也你一言我一语,说着鼓励的话。我听着师傅们的话,忍不住红了眼眶,动情地流下眼泪 —— 特别感激孙车长给我买蚊帐和六六粉,也感激胡师傅和孙师傅之前帮我捡回掉落河码头的钱包。我们相拥在一起,谁都舍不得松开手,离别的滋味格外沉重。
酒足饭饱后,师傅们拿出两个崭新的笔记本和一支钢笔,塞到我手里:“拿着,记笔记、写心得都能用,别忘了我们就行。” 我紧紧攥着笔记本,用力点头,说一定会常联系。直到现在,这两个笔记本还保存得完好无损,每次翻到,都能想起师傅们的叮嘱和笑脸。
7 月 9 日,我终于回到了阔别 56 天的学校。回想这 些天的实习生活,太多 “第一次” 刻在心里:第一次见大水库、古黄河,第一次坐火车、看飞机,第一次爬大山;中学时对 “农机”的模糊梦想,也在实践中得到了验证。我看到了大自然的美好,感受到了农耕文化的重要,体会到了贫穷农村的疾苦和农机工人师傅的辛劳,更在师傅们的教导下,明确了未来的方向和人生的道路。
如今再想起那段日子,睢宁技校的晨光、实习车间的铁屑、浦南的星空、张湾的晨雾,还有师傅们的教诲、拖拉机的履带印,都成了岁月里最清晰的刻痕。这不仅仅是一段 “学会开拖拉机” 的经历,更是一个时代的青年,在农机事业的土壤里扎根、成长的印记,对未来人生的道路打下了坚实的基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