延安欢迎你:火车上的同乡,有和他一样的目光戏局小说文学uko犯罪毒品杀人绿皮火车复仇哲学救赎艺术摄影

1981年。一年半前,我在安徽砀山老家用钢筋敲开了毒贩老幺的脑壳,自此开启了逃亡之路。

一年半之后,我踏上前往上海的火车,在火车上居然遇到了同行的老乡“乃翁”。他身形枯瘦,眼神像刀一样,直刺到我的心里,和老幺的眼神是那么像。最重要的是,他口中执意追查的那个命案,和老幺的案子,竟也那么像……

“我们杀过人,我们放过火,我们兴风作浪,我们罪大恶极。但我们会到达延安。我们会得到救赎。这辆火车灯火通明,灯泡瓦数十足,我们驶向太阳,驶向那团耀眼的白茫茫里……”

Intro

火车停在龙头寺月台的时候,我下了车。

西南盆地吹的风不大,卷起小颗粒的沙刮在耷拉着的眼皮上,有一点刺痒。车站旁有几簇低矮的瓦屋,门口支着几根晾衣杆,墙上挂着干辣子,笼罩在湿淋淋的水汽里,一个下午也晾不干。

“来个馒头。”

车窗下头站着两三个小孩,头发乱糟,脸上蹭着煤灰。

他们用绳子把一大只纸箱子捆在胸前,放着瓶装矿泉水和油纸裹着的馒头(也许带馅),后背挂着塑料牌子,红漆笔写了价格,五个字里错一个。小孩的黑眼珠没有高光,无缘由地让我想到那些犯了错被拉去游街的死囚。

接过热腾腾的馒头,我突然有些口渴。

我摸了摸口袋——这是一件军绿大衣,款式普通,每个人衣橱里都会有,里面有我加缝的一个暗袋,装着我仅剩的四百五十元,被叠成了三角形。

“国宾啤酒有吗?最好是冰镇的。”

得到否定的答复后,乘务员手里的铃铛也响了起来。我重新踏上隔间的踏板,把大衣的毛领子拉到最高,任凭他在我身上乱摸一通后,给我的票打了个孔。

我没有直接走回自己的位置,而是去了趟洗手间。

这里的公共厕所弥漫着一股奇异的味道,也许是保洁为了让它闻起来整洁,特意用了某种古老的、会放置在寺庙边角的檀香盒,然而并不是那么起效。卫生纸被抻出来很长,直拖到地上,湿漉漉的,不知道沾了什么。我眯着眼,从纸堆上跨了过去。

双手捧着水洗完脸以后,镜子褪去了雾气:这张脸上原先有好几道深到见骨的伤口,现在愈合了,然而留的疤随着血肉的生长慢慢鼓起来,盘踞在两腮侧,像秦岭的山。好处就是,不会有人试图多盯着你看上几秒,就算不小心看到也会很快错过目光。

——但并不适合潜逃。

我坐的位置靠窗,车没开动前,还能看见那几个背篓小孩的脑袋。不远处就是售货亭,很冷清,门口的大铁皮桶上爬满了青绿色的锈。县城的后面是山,连绵不绝,让我想到课本上那些关于风景的故事。可我已经失学很多年了。

绿皮火车开了起来。风景像卡壳的旧磁带一样往后掠过去。

我突然克制不住地回忆我的家乡——那里也是南方,夏日来临的时候,雷声震怒,妇女们裹着围巾,倚在门坎上悄声谈论死亡。

但关于它的回忆,很快和风景一样模糊了。

我无意识地摸上自己的脸,有冰凉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来,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。

这是一九八一年,这是普通的一天。

第一场

我一年半以前杀了个人。

在阴暗的废弃工厂里,我骑在他身上,拿手边摸到的一截沾着灰的钢筋,把他脑袋敲开了花。

他歪斜着脑袋——如果那还叫脑袋的话——身子软趴趴的,像解开绳结的布兜子,缓缓顺着几只大纸箱子滑了下去,两腿岔开。那两块称作眼睛的、深凹下去的黑色窟窿直愣愣地看着我,嘴唇还在颤动,好像在问我,“发生什么了?”

我瘫坐在他面前,指缝里黏糊糊的红色被下意识抹在裤子上,掺杂着一点白色。刚刚磕在柱子上的小拇指传来阵阵尖锐的刺痛,也许是劈了。血液沸腾着涌向我的颅顶,前所未有的滚烫。

出来之后,我慌慌张张地从其他人家院里的晾衣杆上偷了一身衣服,把我沾着血的那身破麻袋扔在河沟子里,然后蹲在河边看别人钓鱼,等他钓完了一篓以后才走。

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。

死的这个人我认识,大家叫他老幺,是个贩毒的。

他的惯用手法是在你的烟或者杯里抖落一点白面儿,先诱骗你吸了毒,再送你几口,等你彻底上瘾摆脱不掉的时候,再开始开口要天价。到时候毒瘾犯了,百爪挠心,生不如死,你就是抢,也得把钱给他了。

但是我并不吸毒,我只是替别人来讨价还价——他看我这个模样,衣服跟破布条子一样,也不稀罕从我这种人身上捞油水。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职业道德。

在我跟老幺刚认识的时候,我问过他一个问题:“就算是做这一行,也是有规矩的吗?”

“解放前,妓女在祠堂里供的都是地仙,因为说不好到底谁才是这行的祖师爷。我们拜关公像也好,其他的也好,三教九流都需要有自己的道义。”他吧嗒吧嗒地抽着烟,“你是读过书的孩子,你知道什么是道义的。”

的确,以前我爹也找亲戚借遍了钱送我去读过书,就在县里,每天骑二八大杠去,读之乎者也。读书很好,我感觉到了开阔,但随之而来的忧郁是一种阵痛,让我措手不及,因为你既没有准备好接受世界的规则,它也没打算原谅你的无知。

对面女校里总有老师性侵学生的,也有学生把老师拉进小巷子里蒙住头一顿暴打的。但纵然大家心里有疯长的怨恨,每每有当官的下来巡视,却总是不约而同地在表格上第一栏挑满勾勾,伪造出一种心照不宣的平和来。每个人都把手搭在膝盖上,后背打得笔直。

这也是某种契合身份的道德吗?

回过神后,我诚实地摇摇头,说,我不知道。

当我坐在废弃工厂的水泥地上,握着那节钢筋的时候,老幺和我的这段对话突然跳进了我的脑子里,像一台挂在村口电线杆子上的破喇叭,无休无止地轮播起来。无论我揪着自己的头发往墙上撞,还是跪在地上发呆,都无法让它消失。

我问的真是个蠢问题。

老幺没有亲人,一个都没有。

所以他死了好些天以后才被人发现——两个小孩,在废弃工厂里面玩躲猫猫。天黑透了,伸手不见五指,一个小孩踩到了老幺,一抬起脚,沾的都是干了的血块儿和碎掉的颅骨渣子。

一声尖叫,当地警方来了。但因为实在看不出死的是谁,也没人来认尸,居然就这么晾着了。像我们这种村落里,杀了人往水库或河沟里一扔,谎称失踪了,是不会有人真的用心去找的。大地上走兽成群,燕雀稠密,唯独人不值一提。

但我还是心慌。

从前我会大方地回家,跟遇到的每一个邻居打招呼,有时候还停下来聊一聊今天的菜价,街子天的见闻。但杀了老幺以后,我下意识地躲开所有人的眼神,仿佛里面充斥着疑虑、探询和控诉,仿佛那些人随时就会冲过来把我按在地上、用藤条铐住扭送到县里。

哪怕这里的所有人都不怎么认识老幺。

“回来啦?”

赶着牛车的王伯和我擦肩而过——他以前借给我家供我读书的钱最多,平时镇里做大夫的女儿往家里寄钱,但人老了还是喜欢手头忙活起来,所以总早起收拾他门口的那亩田。

我讪讪地垂下脑袋,嗯了一声。

“最近总是没什么精气神,太累了吗?”

王伯伸手摸了一把我头顶新剃的青茬。他以前也很喜欢摸我脑袋,说我是附近最有出息的孩子,是出去读书的好苗子。可现在,我抬不起头。

“没事,就是失眠。”我佯装打了个哈欠,逃跑一样钻进了窄过道里。

没看路的后果就是撞到了人。哎哟一声后,我结结实实冲在他胸膛上,差点被一粒铁质的扣子划破了脸。我猛地一抬头,那个穿着制服的中年男人,正一脸错愕地看着我。

警察,坏了。

我脑子里的弦彻底崩断了。

我一把推开他,疯了一样拔开腿往家跑,直到把大门哐当砸上、又落了一把沉重的铜锁后,才滑坐在地上大口地呼吸,好像一个刚浮到水面上的、差点溺死在水库里的人,脑子里只剩下剧烈的嗡鸣声。

夜里一片灰蓝,没有脚步声,只有狗叫和虫鸣。远处的山峦蛰伏着像一头睡着了的巨兽,暗淡的云层轻柔地铺在它身上,像襁褓里妈妈抚摸上来的粗糙大手。雨水是剥落的茧。

我放声大哭起来。

再一个月后,我无法忍受这种良心上的折磨——虽然并不是因为道德意义上的,但我还是骑着读书时用的那辆自行车去了县里的警察局。(这辆二八大杠也是王伯的女儿送的,据说只有票子才能买到,很贵)

“叫什么名字?”执勤的警察比我那天撞到的警察更单薄,头发泛黄,应该是营养不良。“为什么来自首?”

我趴在柜台上,身子有点颤抖。

“我…我杀了一个人。”

“怎么杀的?”

“用钢筋把他的脑袋敲碎了。”我的声音开始跟着抖。

小时候听家里老人说,杀了人是要偿命的。不仅活着的时候要被关到大牢里折磨,死了以后还要被派到阴曹地府去受刑,油锅铁针,总要都受过一遍。我不想死。

“行,知道了。”小警察看了我一眼,没什么表情,就像知道了韭菜三毛钱一斤后一样平静。他撕了一张刚才写字的纸,扔到我面前,“拿着这个去里面,找大队长。”

我整个人发懵,全凭肌肉记忆走进了大门。

大队长吃得满脑肥肠,挤在皮椅里,眼睛堆成一条缝,半天才憋出一句话:“为什么来自首?”我牙花子都在打颤,磕磕绊绊地又重复了一遍。

他沉默了一会儿,点了支烟,我不认识那个牌子。“怎么杀的?”

等我再次讲完,大队长也撕了一张比小警察写得更鬼画符的纸,贴在我脸上。他说这个命案性质很恶劣,还说了一堆我听不太懂的复杂名词,但总的意思就是让我等等,他们要上报给更上级。

我说,那我呢?

大队长说,啊?你怎么了。

我说,我要在这里等吗?

大队长摆摆手说,嗐,不用,你回家吧。

我在家战战兢兢地等了半年,可从没等来第二次传讯。半年里,我掉了十多斤,眼窝凹进去了不少。一想到以王伯为首的那些大爷大娘,看着我长大的那些人会对我有多么失望,我就没办法轻松入睡。我甚至想到了自杀。

但是最后,我闹明白了一件事。

官老爷们忙得很,每天要搓三圈麻将,还要去新民街那些按摩店,还要提防着太太发现自己给包的女人花钱...死了一个无名无姓的、还是贩毒的人,任谁也不会花大力气去管。

人命很多时候就只是人命而已,所有的价值都是他的社会关系总和的映射。而老幺一无所有。

第二场

我在重庆北站下车,要搭上火车去上海。

把钱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来,乘务给我换了一张皱巴巴的硬卧票。硬卧两组六个座,其实很实惠,但对于我有些奢侈。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,可能是我厌倦了流亡,预感自己将死在路上。良心上的折磨就像是冰棱做成的刀,刺穿了胸膛后,一切都将无影无踪,可你却会因为这种虚无而丧命。

我在车厢里佝偻着腰,把行李举过头顶放在架子上。旁边抱着孩子的女人身上散着浓郁的汗味,让人忍不住耸鼻。车窗像是糊了一层猪油一样蒙蒙的,硬座的漆皮都磨掉了不少,露出黄的很丑恶的海绵和弹簧。

我正想着躺下来休息一下的时候,女人开口了,嗓子像是被什么掐住一样尖锐:“喂,你把行李放在脚边不行吗?我的行李这么一大只,你不会留点地方让给我吗?”与此同时,她怀里的孩子也跟着哭闹起来。

我脑海里突然闪烁起老幺临死前歪斜着脑袋看我的样子。他那时虚弱地翕动着嘴唇,问我“发生什么了”。我想我现在可以告诉他了——如果我手边有一根铁棍子,我一定把这个女人砸成碎西瓜。

但是我没有铁棍,这里还有这么多人,来来往往,把他们的肉往别人身上贴去。空气好像成了固体,让人窒息,眩晕无比。

我突然感觉我跟周围的一切和解了。

我起身,半跪在床榻上,把行李够下来扔到脚边。女人满意地把她那堆衣服和首饰塞了进去,看都没看我一眼。我意外地有些庆幸。她没有看我的脸,我也没和她起争执,这至少确保了我这段旅程不会太难过。

这时候,车上上来了一个枯瘦的年轻人。他好像一捆烧焦了的柴火,骨头被皮肉松松垮垮地绑在一起,看不出来一点绷着的力气。他的眼窝深陷,瞳孔看起来很小,目光呆滞,眼神涣散。

我忍不住朝他多看了几眼,他却突然跟我对上了目光。我吓了一跳。那种充斥着暴烈的绝望的眼神,像刀一样,直刺到我的心里。

我又回想起老幺的眼神,他们是一样的。

他摸索着走到他床铺跟前,原来就在我对面。我们错开了半格,他侧卧着,脸朝着我。

车厢很暗,灯泡不是很能烧了,但是乘务并不会主动更换。她们推着小食车,轱辘辗在脏兮兮的地板上咯吱作响。这些声音无孔不入,钻头一样剜进我的大脑里。

“要买东西吗,有馒头,矿泉水。”

“只有这些吗?”

这是一个没意义的问题。我摸了摸自己的口袋,其实已经不剩多少钱了。但是省着又能怎么样呢?我去了上海,还是睡铁板,睡桥洞,不会有什么变化的。

“没有别的了。”

我刚想说点什么,只张了张嘴,就感觉到年轻人冷冷的目光拍在我身上。

“那不要了,你走吧。”我摆摆手,说完身子朝内翻去,背冲着过道。

车厢里很吵,孩子还在哭,还有人在抽烟,他们有人买那种很难抽的烟,味道像是干掉的牛粪。吵嚷之间,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。我一扭头,脖子底下立刻蓄了一些脂肪。

是那个年轻人。

他半蹲在我床跟前,挡住了大半个过道。我示意他别这么堵着,一会儿乘务来了会骂他——我总觉得他身上带着一种危险的气息,并非我这种亡命之徒的绝望,只是单薄又毫无生机,是穷途末路的颓圮。

“你的脸,怎么搞的。”

原来他一直在酝酿这个问题。

我咧嘴笑了一下,同时用手摸了摸,脸上渗的油光让它的手感有些可怖,甚至有点硌手。“国道飙车的时候撞的,没缝针。”

他显然不够信任我。但是他信不信我,又怎么样呢?

“你去哪?”

“上了这辆车的不是都去上海吗?”

“现在去北上广的人还挺多的,你是去干什么?”

我不是很想搭理他。所以我把行李翻出来,从里面掏出一袋面包,塞给他:“你吃。”

他也感觉到我的拒绝,于是开始讲他自己——年轻人总是这么健谈,即使表面看起来再冷淡。他们不懂什么是言多必失,也不期许深度的交流与共鸣,有时候仅仅是为了发泄,为了互相构成一片幻觉的火场后、把所有的阴暗丢进去焚烧。而我已经失去表达的欲望了。

“我从砀山县来,那里治安挺乱的。”年轻人并不客套,咬了一口面包,渣子掉在我被子上,“我叫乃翁,你呢?”

我含糊地回答:“你就喊我哥吧。”

后来我才知道,乃翁是“你爹”的意思。没怎么上过学的好处就是,你会在人生中省掉很多需要你举起铁棍钢条的时候。

我们这个车厢有个卖神药的老头,穿得脏兮兮的,跟我一样,所以他见我特别亲切。他打着他那个木板,把他的小车往我跟前一推,里面装的都是拿报纸包着的小包。

我此时已经把鸭舌帽摘了,脸背冲着那女人,一是她那个崽子已经不哭不闹了,我怕他见了我又要嚎;二是她崽子不闹的原因,是女人在给他喂奶,我转过去肯定被当成耍流氓,被打个半死从途中扔下去,也不是没可能。

“有一种药很厉害。”

这段开场白他一定说了很多次了,但估计每次都可以说出“我看你骨骼惊奇,是个练武的奇才”的语气。

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我脸上那山脊一样的豁开的伤疤,眼神冷漠。

“又开始了。”喂奶的女人转过来嘟哝了一句。

老头充耳不闻,从背包里掏出两张揉皱了的照片,指给我看那两张产生鲜明对比的图片,一张是烂掉的脸,看得我生理反胃;另一张是光洁平滑的脸,假得不太像是活生生的人。

“你看,这,多厉害。”

我忍不住嗤笑了一声。他好像很受伤地往后挪了挪,嘴唇抖动着,不住地念叨着,“你怎么不相信科学呢...”

“还有什么能信得过的?连南方人吃的鱼露都是土豆做的,奶粉都是面粉糊子,得炒了才敢吃。”乃翁接了话,“信他妈的科学。”

我开始有点喜欢乃翁了。

为了对他表示感激,也为了漫长的旅途不再无趣(虽然救场本就毫无必要,后者才是最核心的原因),我主动跟他搭了话。

“你是因为什么去上海?”

“我不去上海,我去延安。”

“那你不应该坐这班车,坐下一班才对。到了上海再转延安实在是不方便,要坐几十个小时,要是从重庆走,只需要十多个小时。”

“你现在跟我说有什么用,我又不能跳车。”我被乃翁打断了。

“你下次一定要看准了再买票啊。”

他腿有点蹲麻了,站起来,回到自己的床位。我瞥了一眼,看到他行李里有个相机。

他家在砀山,我家也在。

但是我告诉他我们是老乡有什么用呢?顶多是我们俩热泪盈眶地抱在一起,然后虚伪地互相问候一下住址。兴许我们还是本家,小时候还一起捞过鱼打过鸟,长大了还一起去县城里面买过菜,可是有什么用呢?一切他妈的都听着那么的美好,那么的童真,但是我们现在这副德行,还需要什么美好来遮掩一下吗?

而且我看他的时候,打心底里觉得不安。我们俩之间的裂缝,不只是这条长长的黏糊糊的垃圾一样发臭的过道,不只是我躺在紧里面和他躺在紧里面之间这段两米的距离——而是从他把手搭在我肩头,我转头看见他指尖的焦黄色的时候,这裂缝就产生了,而且越来越大。

终于,不安达到了顶峰。

我支起身子,朝他喊了一句:“乃翁啊,我也是砀山人,你认识白妹吗?”

过道里没什么人抬头,麻木是一种常态,至少比热闹好。我猜想,这下大家都以为我们俩是本家了——看起来好像是在寒暄,探问一个老亲戚的样子。

如果他不知道,那就当我认错了人。

但是他也闻声直起身子,眼睛里透着疑惑。“你是机长吗?”

机长是他们的“黑话”,意思是兜售大麻的人。

我摇了摇头,但是又怕他以为我们之间出了岔子,于是又低低地点了点头。

我这么心血来潮,只是因为他指尖上的焦黄色让我感到很不爽,我突然想把他也约到没人的地方,一棍子敲死他。他让我又想起来那个伴随我一年半的噩梦。我闭起眼睛,一如往常地看见老幺垂着胳膊,指尖已经崩不起一点力气,还泛着焦黄。

第三场

“把白粉放在锡箔纸上,用火烧锡箔纸底部,受热后产生烟雾,然后用纸卷成一根管子,将烟雾通过嘴与鼻子吸入体内——可爽了,你也试试。”老幺刚跟我认识的时候,就是这样介绍给我“烫吸”的手法的。

我笑着把他伸来的手推开:“你个王八蛋少来这套,我抽了你这一口,以后是不是要卖血供你了。”

“诶,怎么能这么说。”老幺笑了,露出掉的差不多的焦黄色的牙齿,和他指尖的颜色交相辉映,“朋友而已。”

朋友?我咀嚼着这个词。

我跟老幺认识,是因为我靠上的一个按摩女。

砀山县车站西边有个红灯区,我娘就在那边工作。小时候我总被带过去,嗅着女人们身上的汗水味混着劣质脂粉味,在浪叫与呻吟之间默默翻动课本,把一首江城子念了一遍又一遍,还是背不下来。

有一次我问我娘,“老夫聊发少年狂”是什么意思。我娘想了半天,指着一个推开帘子走进来、从裤管子里摸出来几张纸票的老头,贴在我耳边小声说:“就是这么大岁数了,还想和年轻人一样威武的意思。”说完不管我懂没懂,她就熟练地从柜台底下抽出了一盒海狗丸,拍在了桌子上,木头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。

我娘在红灯区工作了很多年,攒够了钱,从人贩子那里买了个漂亮的妹仔和我成了亲。听说别人买了妹仔都是拿铁链子锁起来,一顿猛打之后,就能听话了,就能死心塌地给男人生孩子了。

我不想这么做,但我怎么想的并不重要——妹仔看我的眼神还是充满了恐惧,那眼神看得我心生生裂成两半。我再三说,我不会伤害你,你先在这儿住着。可妹仔最后还是吊死在我家厨房了。

巧合的是,我爹那天喝多了,骑着摩的自己栽进了沟里。一个开车路过的男的,以为是自己把他撞翻的,查到了我爹的身份,来我家给我赔了几千。

我就拿这笔钱给妹仔买了棺材,埋了。

村里的人们知道了我连死两个亲戚,都很遗憾。他们淳朴善良地赶来,淳朴善良地挤出几滴泪水,但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,这山沟里死一两个混蛋对任何人都没有影响,只是浪费了一些盐水。

都没差,我想都一样吧。

然后我在车站西认识了一个按摩女。书上说这叫自由恋爱,我二十多岁,才刚刚明白。她坐在街边,穿着廉价亮片,在媚俗的大红大绿的灯牌下面,冻得微微发抖。

——我本来是过去找我娘的,但她们说,我娘知道了我爹出事后,转天就投河了。

听完后我嗯了一声,意识到从今往后我都没地方可去了:就像一把剪刀,把我从妈妈的羊水里捞出来后,毫不留情地剪断了那条脐带。我努力地想要哭出来,可是大脑拼命和我作对,半天只挤出来几滴汗液,顺着下颌流淌。

那天晚上,我在街边买了点酒。砸酒瓶的清脆声响回荡在街道上。1,2,3…数到五十的时候,我的头很痛,就像一条电缆从我的左太阳穴,一直冲到了右太阳穴,并且开了最大级别的电流。

土路的旁边就是脏水沟,我仰面栽下去,脸被层层叠叠的树杈子刮花了无数处,肋骨也断了一条,但我感觉不到痛——可能就是靠着“不会痛”,我才坚持着活到现在吧?

最后,还是警察给我背到了医院。医药费自理,我爹那笔赔偿金,瞬间被折腾得没剩下多少。

身上打了几条绷带,腋下杵着一个木头支架,我迷迷瞪瞪地走在街上,醉意往头顶上冲,一片模糊里就看见她了,长得很好看。

她老远看见我,可能是因为街上只有我一个人还在晃悠,便朝我招手:“来吗?”

声音很柔。

“不来了。”

我把口袋翻给她看,其实我裤口袋里还压着点钱,但是我不想告诉她,“你看,我是个穷光蛋。”

当我刚想开口再说点什么的时候,她伸手搀住了我的胳膊,那是一个没有性欲的动作,仅仅是一种自觉。

“没事,我白送你一次。”她笑了,笑得特别明朗,肩膀微微颤抖着,不知道是笑的还是冻的。

我鬼使神差地问她:“你冷吗?是不是我跟你进去,你就能暖和一会儿了。”

她愣了一下,然后点点头。

我说,那好吧,我跟你去。

“你是因为我白送你这一次才来的吗?”她仰着脸,问我。

我咬着后牙槽,把裤袋里那些钱拿出来,拍在床单上,拍在这张翻滚过多少年轻肉体的床单上。我说,不是。

这是所有人的归宿。

在一场急骤落下的暴雨声里,我不管不顾地向内冲撞,冲撞,就像巨大的铁皮机器开到乡镇里,开凿山崖上漆黑的石头;就像钻头往柔软的泥土里探寻,吸取成吨的油气。我的动作和活着一样,成为了一种惯性。

直到血与泪洒在里面,直到撞出一个深渊。

和我娘关系特别好的一个姐姐说,玩玩就算了,不要动真感情。这个按摩女有喜欢的人,是她的“固定金主”,据说那人还要休了妻子带她远走高飞。

“去哪?”

姐姐很诧异地看了我一眼:“关你什么事?”

我倏忽变得很暴躁,拍了一下桌子,震得瓷碗都险些掉落到地上。“是他妈的不关我的事,但是我想知道。”

姐姐被我吓了一跳,也许才意识到我已经是成年人了。她细声嘟哝着“不用这么大脾气”,想要拿出架子压一压我;但是可能又念及我刚死了娘、终于成为了孤家寡人,还是原谅了我——而她这个复杂的心路历程,这个足够让她认为自己是活观世音菩萨的心路历程,我半点不知道。

“去延安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什么为什么,或许人家家住在那里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为什么是延安,是呢,为什么?”

“可能是那里有希望。”

砀山是这样,延安难道就不是吗?

“延安有个大楼,听说一到晚上就亮霓虹灯。”按摩女说。

我忍着心里的刺痛,问她:“为什么会相信赎身这种听起来就不靠谱的事情呢?”

她说,你一无所有的时候,总得抓住点什么吧。

我给按摩女花了不少钱。我觉得她身上那种忧郁的气质不像是个按摩女,倒像是诗人。但是我不能这么说,她会取笑我,我自己也会取笑自己。

有时候我们在一起看电影——电视机是从县里用大卡车运来的,是她那个颇有建树的金主送的。只有几张电影盘,都是叫不上名字的洋玩意。但我们还是会放,哪怕一个字都听不懂。

“这玩意有什么好看的?”

村子里信号几乎没有,所以屏幕大部分时候都是雪花。一个闷雷闪过,电机还会冒出些许苍蓝色的火星。姐姐路过我们这屋,总会讥诮地说道上两句。我不知道怎么回答,就低头不说话,但按摩女总会笑吟吟地说:“没啥,就是想通过这个,看看别人是怎么活的。”

这句话我记了很多年。

突然有一天,按摩女跟我说:“你别再来找我了。”

“怎么了,出什么事了?”

我感觉她瘦极了。

“你搀着我。”

她的眼神涣散,瞳孔缩小。我赶紧扶住她。

那天晚上她跟我说,她那个情郎不要她了。我早知道那个人不靠谱,谁会因为爱情放弃安稳的婚姻呢?虽然他妈的我一定会。但——兴许人家妻子还有什么厚实的背景,毕竟婚姻只是一场你情我愿的逢场作戏,只有有利可图的结合才固若金汤。

“他不要我了。”

风顺着铺满爬山虎幼叶的架子吹进我的毛孔的时候,我感受到一种粘腻且冰冷的悲哀:就像是七八岁在水库里被一只海蜇紧紧缠绕、注入毒素一样,悲哀在我的四肢上留下一道道青紫色的暗痕,久久不能褪却。

我为坐在床头缄默流泪的按摩女点了一支烟。烟雾往顶棚飞去,液态的风凝固成泪水。

“所以,你干什么了。”

我轻轻地问,叹息落下来,如同被掸在水泥上的灰。

她说,我吸毒了。

第四场

我现在基本可以确信乃翁吸过毒。

——至于他现在这副德行,虽然体弱无力,状如活鬼,估计也是戒了。我不知道要多大的毅力才能戒掉,但是我知道,甚至说可以是确信,按摩女没有这种毅力。她是一块海绵,吸满了各式各样的痛苦与绝望,然后在几近毁灭的冲撞中,从双腿间渗析出淅沥沥的泪水。

乃翁摸索到我床头,旁人的视角里,他一定酷似一个令人厌嫌的同性恋。为了不产生不必要的误解,我小幅度往角落里挪动了一下。

“我去上海,其实是因为我们家本家死在那儿,我想回去看看。”我仰着脸,对着车厢上面明晃晃的灯眯起眼睛。

“我不信。”

“人们不是只愿意相信他们乐意相信的东西吗?我大哥本是个普普通通的糖尿病,结果他非不乐意相信医生让他少吃糖的忠告,他就问身边的人,在书上看——结果都是告诉他别吃糖。他就崩溃了,就疯了,觉得这世界是假的,大家都是骗子。”

“我觉得最后一句话也没错多少。”

乃翁笑了。

我说,真下贱,别笑了。

“所以你是为什么去延安?”我看他真不笑了,又觉得有点别扭。

乃翁打了个哈欠,嘴里一股豆腐脑的味道:“我死了个老朋友,这一年多,我一直在追踪杀他的凶手。”

“这事儿不该是政府管吗?”

“政府不管。”乃翁突然压低了声音,“这世界上什么都不能缺——土地、水、空气,唯独人是没有价值的,哲学上这叫虚无主义,你懂吗?”

“哲学?那些狗屁不通的句子有什么好研究的。”我感觉放松了不少,“你不要以为我不懂,我读过书的。”

乃翁不可置否地嗯了一声。

“那你追了他这么久,有什么结果吗?”

“没有啊,所以我这不厌倦了嘛,出来走走。”

站台的铃铛响了一声。

这时候我估摸着已经到了六安。它写作“六”却读作“路”的音,好像在玩弄外地人的无知,又好像是人类自娱自乐的一种小把戏,无聊又可怜。

天黑透了,灯显得也不是那么昏暗了。小食车又来了,还是那个尖细的嗓音,装得柔柔嫩嫩,让我想起车站西那些四十多岁往上还穿渔网袜的姐姐们。

“先生,要买东西吗?我们有馒头,矿泉水...”

我不知道为什么,顷刻变得极其暴躁。我砸了床铺,朝她吼道:“滚!别让我看见你!”

乘务明显被吓着了,眼眶都红了,拉着小食车很快消失,从此再也没来过我们这节车厢。

“怎么了?”乃翁问。

“没什么。”我揉了揉额角。这些微小的情绪很快被忍耐下来,和一粒小石子被抛进平静的湖泊里一样,只有一点大脑皮层上的水纹被激起,之后顷刻间就消失了。

在孩子的哭闹声中,我们迎来了在火车上的第一个清晨,一个油腻的、吵闹的、让人想杀人的早晨。没有乘务,没有早餐,我的馒头要吃完了。

乃翁拧开一瓶矿泉水,问我要不要吃面包。我说,你可真他妈有钱,资本主义,你得下油锅。

他狠狠地把面包连着塑料袋一起扔到我床上,能听清痰卡在喉咙里发出的嗬嗬声:“吃就吃,哪他妈这么多废话。”

“下油锅我也认了。”我捡过来,拿牙齿把塑料袋撕开。

“乃翁,你昨天故事还没讲完呢。”

“你就这么想听?你一点儿也不想听,把别人的悲惨当成消遣真是太下作了,一点儿也不尊重苦难。”

如果尊重苦难就可以少吃苦的话,那真他妈的太好了,可惜他妈的不能。我在心里阴冷地笑了一声。

“我想听。”我还是把眼神伪装得极为诚恳。

“我朋友叫老幺,没亲没故的。我在北京学摄影,命好了的时候拍出来的照片可以登载在杂志上——登在那些个庸俗透顶的杂志上,他们只看封面女郎的衣服开叉到哪里,如果是腿根的话可能会加价。但是,你不是随时都可以遇见愿意配合你的女郎,他们还讲究档次,不可以从画室捞一个模特就来进行‘艺术创作’。”

我噎住了。

第五场

好吧,在前面的叙述里,我骗了大家。

按摩女吸毒后,我把房产卖了,搬进了车站西,钱花完了就做一些小偷小盗供她,有时候还会蹲三两天的看守所。她吸毒的事儿不知道怎么传出去了,于是她没生意可做,成天在屋里闷着,瘦得盈盈一握,白得毫无血色。

也就是那时候,我认识了老幺。他是这一带很有名的“机长”,但是很阴,是个老奸商。他给我的价格越来越高,因为我的底细他知道得一清二楚。

“你真不来一口?”老幺总会劝我,“别愁了,吸一口就不愁了,什么事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,你会感觉非常非常的快乐。”

“你还想挣双倍?”

我把他的烟草扔在地上,拿鞋使劲辗了辗,“你们这帮混蛋,真他妈该死啊。”

老幺笑而不语。

后来,我实在搞不到钱了,周围原先愿意帮我的邻居也纷纷紧闭了大门。按摩女毒瘾犯的时候,总是激动不安,呼吸困难,严重的时候甚至要去撞墙,我不在的时候只能拜托姐姐帮我看着她。每次离家,我都能听到一阵剧烈的耳鸣。

杀死老幺那天,他是在仓库(其实就是废弃的一个工厂)见到我的。

——这个工厂以前是干建材的,地上还有很多没来得及搬走的钢筋,破烂之程度,像是经历了什么浩劫而迫不得已搬迁的样子。实际上是政府来人,让大小企业都整顿,厂长没有钱“打点”,所以就只能跑。

“每克十五,走个亲情价。”

我一巴掌招呼过去,却被他抓住了手腕。

“你怎么不卖去?”我咬牙切齿,脑袋嗡嗡地响。

“卖能卖这个价吗?你问问你的小情人,她最清楚了。”也许就是这句话激怒了我。

“快点做决定吧,她现在应该还被捆着双手,忍受着发作的痛苦吧。哎,兄弟,你不吸,你不知道那种感觉,如果你还心疼她,就赶紧爽快地把货拍了。”老幺叼着自己卷的纸烟说道。

他自己其实也不吸,他也怕身体垮掉了,再也捞不到油水。而且这个老奸商把他的货分藏在很多地方,就是提防别人给他搞破坏。之所以他能带着我来他的“仓库”,是因为对我这个懦夫百分百的信任。

我摸遍了全身,没剩下多少钱了,不能全拿来进货。老幺看我犹犹豫豫的,把手按在口袋里迟迟不肯掏,就自己伸手过来,嘴里咒骂着“没钱就别在这儿耗点儿了”。

但我也不能只买几克回去。

所以我就把老幺砸死了。

在阴暗的废弃工厂里,我骑在他身上,拿手边摸到的一截沾着灰的钢筋,把他脑袋敲开了花。临死前,他张着嘴巴,露着他焦黄发黑的牙齿。

“发生什么了?”

我骗大家的是,我并没有把我那破麻袋一样的衣服扔了,而是拿它把他所有的货都兜走了。那真是一件简朴而又趁手的工具。

在街头冻了一宿,我也冷静了。

我匆忙回到车站西,一推开门就看见按摩女跪趴在床上,哭得肩头一颤一颤的。货都扔进衣柜以后,我跟姐姐说,麻烦你以后多照顾她了。

都是风月场里混的老手,姐姐立刻把我拉过去问:“出什么事了?”

“我杀了人。”

姐姐差点尖叫出来,幸好被我眼疾手快捂住了嘴。她一口咬在我手上,我呲着牙咧着嘴:“好姐姐,你再多咬几口,我就跑不掉了。”但在这种本末倒置的痛里,我却突然得到了些许镇定。

“你怎么回事啊?”

她松开嘴,我手上一个牙印子,血红血红。

“给妹仔买货,要价太高了,我就把机长杀了。”我腮帮子的肉都因为咬紧牙关而绷起,想要哭泣的欲望被强压在喉咙里,“他所有的货我都给兜来了。你让妹仔抽完这些,就自己想办法吧,我得跑了。”

姐姐显然还沉浸在恐惧里,黯淡且焦黄的手指凭着肌肉记忆顺着吊带裙往下摸索,试图在口袋里找出一支可以压惊的大前门。无果后,她倚在床头,哆哆嗦嗦地叹了口气:“车站万一查得严,你怎么跑?”

“我有办法。”我安抚似的顺着她的后背。

临走以前,我把屋里能收拾的都收拾了,坐在窗根下面抽散花烟。对着月亮,我不知不觉把烟碟抽满了。透明的窗户里映出我模糊的脸,我呆呆地看了几秒,然后甩了自己一巴掌。

红着脸,我推开了门,看见自己躺在血泊里,枕着胳膊看月亮,就在外面的黄土地上,身边是蚁群和什么不是两条腿的动物爬过,还有一些不具名的枪械。我一边变得冰冷,一边喃喃着,“发生什么了?”

我踹开姐姐的门。她看我的眼神很凄苦,就像我娘第一次看着接生婆手里的我一样,羊水与血水混杂着一起往下跌落。她们都有很多话,但什么也没说。

我走过去,抱住她窄瘦的肩,把头埋进去后只是沉默不语。她也没说话,一声一声地呼吸着,平稳健康。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发现我哭了,可能是前衫已经湿透了,而她几乎立刻笃定那是泪水,而不是汗。

我满腔的表达欲是胸腔里巨大的云雾,它炸开,从喉头窜出去,化为呕吐式的哭泣。在哽咽里,我嘴唇快速地哆嗦着,反复说出几个音节。后来,在我真的要离开的前一天夜里,在群山的注视下,姐姐告诉我,当时我一直在喊两个字、一个称谓:

“妈妈。”

我去了黑市,找了个整容的小诊所,把剩下的钱都拍在桌子上;“你给我整一下,随便怎么整。”

医生嘿嘿笑了:“年轻人,这么焦躁,是犯了事了吧。”

我像血都被抽干了一样,瘫软在椅子上。

“你这个钱不够,我顶多给你在脸上剌两刀。”

我以为他是开玩笑的,便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。这里的煤烟味熏得我大脑发昏,我忍不住大声咳嗽起来。孱弱的身体已经经不起一点折腾,只能感受到腹腔千丝万缕的痛感,也是依靠这些,我才确信我还活着。

结果,他真的在我脸上剌了两刀,还给我抹了一种不知道是什么的药膏,一敷上去,用保鲜膜裹好,疼得钻心。我泪流满面,疯了一样地拿头去撞玻璃。

这两道口子再也没能愈合,就这样留在了脸上。

我借了一卷绷带,在出租房呆了一宿。第二天我又去县里办了假证,名字是随机生成的。

我对着陌生的脸和陌生的名字,重新回到陌生的人间,车水马龙,永不更变。

第六场

“老幺?”

也许是因为思绪刚刚牵回来,我的声音克制不住地颤抖着。

但乃翁似乎并没有察觉到。他大半儿的注意力都在袖口的毛线团上:他试图把它抻长,然后绕在食指上用力扯断,同样的动作重复一万遍,像蹩脚的古琴演奏者在调试走音的弦,尖锐细长的线就悬在心口处,恶狠狠地磨损着我的神经。

我蜷缩在角落,就是一把躲在黑暗里的弓。

“怎么。”

“你们——我的意思是,你一个大学生,还是搞艺术的,怎么跟他这么一个毒贩认识的?”话音刚落,没来得及咂摸出不对劲来,乃翁眼窝里鹰隼般的眼睛就瞟了过来。“你怎么知道他是毒贩,我记得晚报上没提过的吧?”他摸了一下下巴。

豆大的汗珠顺着太阳穴滚落,我的面板一瞬间比晕了汗渍的领口还要白。

“你忘了,砀山统共就这么大地方,出了这么大事儿,谁不知道啊。”

见乃翁警惕的神情略有松散,我又趁热打铁编了些俏皮话,“前几年,隔壁的牛被偷了,好在人没两天就抓了。村子之间互相都认得,一来二去,连小偷腰眼上巴掌大的胎记都传开了——至于真的假的,谁知道呢?这帮老娘们儿,就喜欢嚼舌根。”

乃翁听完这话就笑了,露出一排米黄色的牙,肉粉的牙床上还附着着抽烟与吸毒留下的污垢。我盯着他脸上这个笑,也跟着呲牙咧嘴,心里却不断地在想它背后的含义:他会不会知道,面前这个脸上带疤的中年男人,就是他苦苦追寻的杀人真凶呢?

知道以后呢?

给我来一刀吗?

不——不会。如果他拥有足够的勇气,承担在火车上给我一刀的后果,也许他就不会出现在这辆列车上。命运总是戏耍别人,制造一些他妈的巧合,把一些本就缠绕一起、被仇恨与憎恶捆绑住的人拆解开,然后放任他们在时间的长河打捞谜语零碎的答案。

想到这儿,我突然平静了。

“老幺不是粗人。”乃翁叹了口气,“他懂我的,不然他不会资助我。”

“人总是要做自我感动的事,免得自己毫无价值,不是吗?”看着这张年轻的、没有被世故侵害过的脸,每一个毛孔都写着怀才不遇,其实这个年纪做什么都是一团狗屎。我比他早知道几年这样的道理,不知道算不算庆幸。

不过得益于他的年轻,我总算糊弄过去了,“搞,搞他妈的艺术。”

这两句有些生硬,还带着一点敷衍的意味,但就是这两句,让这个文艺落魄的吸毒青年找到了归属感:绿皮火车,长途旅行,林地与草原,多他妈适合谈论艺术啊。于是,他收起了那副不情不愿的表情,很激动地把唾沫星子喷在我的伤疤上。

“在我最落魄的时候,是他接济的我——我知道你们都觉得他是个烂人,是毒贩子,干伤天害理的事儿,他也跟我说他卖得很凶,抽成也大,但他其实是想帮我,因为我以前帮过他。”

我在心里轻笑了一声,笑他的天真。

“以前我还拍过站街女,就在咱们砀山,当时多亏了一个男的帮我,如果有机会再见,我也要拍拍他的故事。我觉得那才是我想搞的艺术,在堕落里产生圣洁,在绝望里出现希望。”乃翁越说越激动,嗓子都有点沙哑,“你可能不懂,但我觉得艺术就应该在县城里。千层山,万重浪,都比不过咱县城的一碗汤。”

听到第一句,我肩头轻颤了一下。看来我们兴许真的认识。

“我不懂艺术,但如果别人挣扎着从生活的血泊里抬起头来,看向你,而你只想着举起你的摄影机,那你的作品其实一分钱都不值。”我说。

“但是——”

乃翁还想说点什么。

我抬起手制止了他,然后从老头那儿讨了根烟。老头干瘦的手指凑过来,帮我颤颤巍巍地打着了火。我吧嗒吧嗒地抽着,毫不客气。从他珍视的动作里可以猜出,这是一盒好烟。我打算一会儿把烟屁股留下来。

“以前我帮几个大学生拍过东西,现在想想挺后悔的,真不知道他们他妈的到底在搞什么。”

话还没讲完,隔壁的女人立刻高声抗议起来,那架势好像历史书上写过的、巴黎闹了翻天的革命:“快掐掉,没看见这里还有孩子吗!”

我白了她一眼,猛吸两口之后,把烟掐熄,小心翼翼地把烟头的灰掸干净了,然后拿刚才热面包的包装纸把它包好,塞进口袋里。

老头看着我,呲牙笑了。

乃翁低下头,他头发有点长,这样耷拉下来,显得很有文化青年的范儿。

“听说,老幺后来被人捶死在工厂里了,身边的货都被卷跑了,我们怀疑凶手蓄谋已久。”乃翁说到这儿,言语中透露着意味不明的难过,“老幺死了以后,我就把镜头和录像机卖了,从北京赶回砀山,添了点钱把他埋了。”

这故事意外的有些熟悉。我突然想起我爹栽在沟里的样子,眼睛闭不上,直愣愣地看着天空。天空的蓝色自从我们村子走了工业化以后就黯淡了,我不知道我爹在看什么,天上地下一个颜色。

“警察没有管吗?”我问了一句,大概是好奇心,也是侥幸心在作祟。

“我去认的尸,没立案。老幺是很有名的毒贩了,他死了大家都在心里笑呢,只是表面上走程序走得要庄重一点,毕竟死者为大。”

乃翁苦笑了一下,脸像一颗缩水的丝瓜,“然后,我就开始千里追凶了,听着很厉害吧?其实我什么也没追到,在砀山晃荡了一年,估计你也看出来了...”他把声音压得很低,“我去毒窝了。”

我盯着他指尖的焦黄色,点了点头。

“以前村子里有个成天混在车站西窑子的男的,你知道吗?”我忍不住又问了一句。

他说,当然知道啊,我娘说那就是个混子,他靠的那个女的也吸毒,可真是个垃圾玩意。他还偷过我们本家的东西。

人生的悲哀在于,当你想为自己辩解两句时,却可悲地发现对方说的全部都是对的。结果就是我平白张了张嘴,但没发出一点儿声音。碰巧这时候火车一颠簸,头磕在车皮上,生疼。

我揉着脑袋,晕眩地看着他。

“他是我亲戚,后来就人间蒸发了,你们晓得怎么回事吗?”

“不知道,没人关心他去哪。兄弟,我知道你好心给我提醒,但是我真不查了,老幺他泉下有知,也知道我尽力了。”乃翁眼窝深陷,显得极其忧郁。

“你还是没说,你去延安,究竟是要干嘛?老幺又不是在延安死的。”

我干睁着两只眼,看着外面呼啸而过的风景:草地,林地,鱼塘。火车的广播滋滋作响,我突然想起县卫生局里那只小巧玲珑的收音机。当时我在打针,旅游广播里说,长江最近又在蓄水,两岸的人也许会在某一天丢失故乡。

——到了那一天,村庄会迁移,大地会痊愈,面前的景观都将成为水下的遗迹,水纹像融化的琼脂一样包裹每一个角落,把你和我的眼睛都变成琥珀。

小时候的我,也曾经那么热切地向往过那一天。

“老幺说,他一直想去延安看看,但是延安管得特别严,因为是‘革命基地’嘛,下三滥的人踏进去,是侮辱英雄先烈的。如今他死了,他的魂儿总不会被管制了吧。”

乃翁也随着我的目光望出窗外,但是他估计是心里没东西,望了半天,却不知道看什么才好,“我就想着他肯定会去延安的,肯定会去的,我想去看看。”

“那你为什么要买一张去上海的票?”

“那你为什么去上海?”

他反问我。

“啊...我?我不说了吗,我去看本家。”

“我跟你一样。”

他不做声了。

我刚才在想,乃翁或许是想在漫无目的且永无止境的旅途上,继续跟他的仇恨作斗争,即使不知道这仇恨缘何而来——可能是亘古时便存在,随着人在世界这一遭,需要找到所能承载其本身的事物。如果不发泄,就会被同化。

乃翁找到了路。他宣泄满腔愤怒的出口就是老幺的死:这会折磨他的一生,尽管本来和他无关。为了讨还一个公道而堕落,总是块高尚的遮羞布,掩盖着生活的囹圄。没有人在监狱里,但监狱在火车上,每分每秒都在颠簸,没有终点。

“火车马上就要到站了——”

我好像已经听见了汽笛声。

第七场

“各位,都把证件掏出来,请配合我们的工作。”

经停某一站的时候,几个配枪的警察突然上了这班火车。

看到视线内大面积的天蓝色以后,我想扑倒在床板下面躲起来,但老头和乃翁都在附近,我只能拼命抑制住身体的颤抖,不让自己像个废人一样瘫软下去。

他们的眼神如鹰一样锐利,死死地钳住我。

“你的。”

已经轮到我前面的床位了。他正在慢吞吞地从行李夹层中翻找证件,金属拉链拉开时发出的刺耳声音,就像是用锋利的刀划开我裸露的皮肤。我是一只等待屠宰的猪。

“你怎么了?”正当我死盯着两个侧耳交谈的警察发呆时,乃翁很大声地喊了我一句。我一个激灵,伸手一摸,才发现额头大颗的汗水已经顺着下颌滚落,整个人像桑拿出浴。

刚才一直低着头,猛地抬起,我只觉得头昏。

“你干嘛低着头。”乃翁打趣道,“该不会是没买票吧。”

我不说话,老头却发出一声尖锐的笑声,让人听了以后浑身发毛。“兴许是犯了事,刚从哪个大牢放出来,所以看见条子就害怕。”话音刚落,我就感觉到那几个警察的目光立刻射了过来——也许这辆车的每个人都知道我杀了人,他们只是想看我的笑话,把我蒙在鼓里,然后合起伙来他妈的把我送去吃枪子。

我这么想着,眼眶发酸。

操,我为什么要坐上这样一辆火车呢?

布满灰尘的鞋面被我用眼神擦了无数遍,连地上的面包渣都快被我盯成一颗化石。时间就像是胶质,艰难地从我肩膀上蹭过去,不知过了多久,我的掌心突然接触到一个冰凉的粗糙物件,捻了捻,应该是草纸裹着的什么东西。

“还不试试吗?”

我抬起头,对上老头鬼火一样的幽深瞳孔。

“你的神药?”

我不自觉地收拢了五指,汗液发粘。

在一片可怖的沉默里,我颤抖着手,试图把纸包铺展。那只是一个活结,松松垮垮地悬在上面,我却花了几乎一分钟才把外包装拆开。里面那些白色的药粉,发散着薄荷和雪松的清香,跟按摩女曾经无数个夜晚往鼻腔里和血管里放置的东西很像,或许它们是同一种事物,都会在绝望且没有办法的时候,提供一个危险但行之有效的次要解。

“涂在脸上,很快就好。”

说着,警察们已检查完了靠走道的那一列,接着向我们走来。

“诶哟,这是干什么呢?车上发生了什么吗?”在他们朝这边走的同时,老头突兀地开口,并且不动声色地挪了一下屁股,挡在了我身前。

“例行公事而已。”

其中一个警察留着络腮胡,板起脸硬邦邦地回答,“出示一下证件。”

老头干笑着,伸手直接在他皮带上摸了一把,语气中透露出摸爬滚打多年积累出的圆滑:“有人出事儿了吧?这么大阵仗,还带了枪。”

因为心虚和脸上阵阵灼烧似的剧痛,我此时无法抬起头,眼睛里也都是眼泪,只能凭借耳朵分辨出是另一个警察的呵斥:“别打岔。”

“听口音,老乡?”乃翁也接上茬,顺便伸手递出了自己的身份证。

“宿州人。”

络腮胡大概看了乃翁的出生地,口气缓和了不少,“注意点吧,具体出了什么事儿我们也不好说。要是遇见可疑的人,记得跟我们或者乘务员说一声。”

“这都开到哪儿了。”乃翁往车窗外看了一眼,火车已经离开了大山,剩下一片一望无际的绿色平原,伴随着金色麦浪。“跨省找人?”

听到这几个字,联想到那把枪,老幺这个名字瞬间跳脱在我的脑海里。他妈的,我慌乱地想着,他妈的,不会真的是来抓我的吧?

衣服的领子几乎要被我扯到鼻梁骨以上。

“那边的。”络腮胡没理他,而是朝我招呼了一声,“你的身份证看一下。”

也许宗教就是在人类面对一望无际的恐惧时产生的:荒原,忽明忽暗的篝火,一闪而过的流星,你必须说服自己去相信什么——我五根手指死死地扣着那个纸包,抓住了黑夜冷风里唯一一颗飘来的火种。之前那些想要去自首的勇气荡然无存。

“我……我找找。”我把颈椎几乎弯成九十度,佯装从厚重的军大衣里寻找东西,其实是想把药粉快速地涂抹到脸上。

意料之中的剧痛并没有传来,我的双手就已经先于我的意识,被反剪到了背后。“妈的,控制住他!”随着指令落下,两个小警察按住我,咔擦一声,估计是我的腕骨错位了。

他们开始细细地摸索我的身体,连鞋底都不放过。

不知道为什么,我的眼泪顺着脸颊落了下来。我想起很多从前的事,比如妹仔站在厨房的污水槽前看我的最后一眼,姐姐深夜里擦亮的包口烟,成为孤儿前院子里唯一的一头牛…我多应该去好好读书啊,像所有人一样,离开大山,离开故乡。所有的人生全毁了。

“警察同志。”我唯唯诺诺地应着,“放开我吧,我不伤人的。”

“他包里有什么吗?”

摊在警察掌心的,是我刚放起来的烟,馒头碎渣和一卷钱。

“我就觉得他是个流氓死变态,警察同志,你可不知道,我感觉我喂个奶他都偷偷看我!”那抱着孩子的女人又吵闹起来,乃翁狠狠地剜了她一眼,伸手来拉警察的胳膊:“嘿,你们干什么?”

他妈的。

我绝望地看了一眼乃翁。如果可以控制我的膝盖的话,我应该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,求他撤销报案诉求,忘却老幺的死,放我这条破烂的贱命回家种地。死亡从来不是什么轻松的选项,可惜这种浅显的道理,只有面对它的时候才能明白。

“我早觉得他有问题——警察同志,没想到他居然是杀人犯!”

车厢里骚动起来。

警察示意大家安静的同时,眼睛紧张地锁定在我身上。

“请大家不要误会,我只是以为他要掏出管制刀具。”络腮胡摆摆手,示意两个警察把手松开,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却没有丝毫歉疚,“真不好意思,看你的动作还以为你要袭警——胳膊没事儿吧?”

我直起腰,活动了一下微微肿起来的关节、看到另一个警官收枪后,才猛然意识到——他们根本不是来抓我的。

潦草收拾了一下被翻乱的行李,我给络腮胡看了那包药粉,低低地咒骂了一下,又提高了音量,好像这样能找回一点当众被践踏的自尊似的,“难道你们以为我在卖白粉儿吗?要不要也来吸一口?”

虽然老头刚才算是帮了我,但我没必要因此而感恩戴德,我仍然对那张布满皱纹的、每一个沟壑里都写着讥诮的脸充满了厌恶。至于警察——在看清我的脸之后都往后退了半步,大概是我的面部因为愤怒而更加狰狞的缘故。

“实在是不好意思。”

他们往另一个车厢去了。

刚应对完突击检查,整节车厢都死气沉沉。

“真犯事儿了?”乃翁用胳膊捅了捅我,露出一个狡黠的笑,“看你那汗流的。”

“甲亢,家族遗传的,没别的毛病,就是喜欢流汗。”

“我爹是被恶警活活打死的,用那种胳膊粗的铁棍子,就咱们平时总能看见的。所以打小儿就怕警察,特别怕。”

我碎碎叨叨地说着连不成段的解释,声音也越来越小。

在由我的谎言建构起来的世界里,我拥有许多的身份,就像按摩女通过几寸大小的屏幕可以看到的那样,藉此体验不同的人生经历。每一个人都可以为我去死,只要我需要,唯独任何一个我都只能活在这里——就在他妈的这里。

“节哀。”乃翁说。

路过的隧道因为车速过快而扭曲,抽象成一条银白色的细鳞蛇,让我想到小时候,陪我爹去山林里捕蛇,背一条去集市上卖可以赚二百。“想要抓住蛇,知道它的七寸在哪儿就可以。”我爹说,“但要小心美女蛇,那是一种妖怪,它会变成人的样子,这样你就不知道它真实的七寸在哪里了。

于是我惊恐地看了一眼乃翁,又下意识摸了一把自己的脖子。

我真的安全了吗?

“在存够第五十九张票根以后,我开始对这个狗屎一样的世界有点儿厌倦了。艺术是他妈的狗屁,不如路过大兴安岭的时候买一件军大衣。”

乃翁下意识地去舔自己的手指尖。“搞艺术不如搞女人。”

我为我之前表现出对艺术感兴趣的模样感到惭愧。我并不关心——既然不关心,我就没必要再为这些虚伪的东西买单了。

但乃翁不会理会我,接着说:“我放弃调查老幺的死,其实还有一个原因。我撑不住了。进入毒窝后,就染毒了,然后我就撑不住了。哥,你不知道。”

我说,我知道。

乃翁提议开瓶酒,然后就出去了,回来时手里拎了一瓶东三省通用的烧刀子。老头和我各接过来灌了一口,嗓子火辣辣地疼。没人问它是从哪儿来的。乃翁酒量不好,几口以后两颊泛出可笑的高原红,他像一捆点着的柴火,噼里啪啦地烧着,额头涨得通红,骨节嘎啦作响。

“哥,很多事我死活想不明白。我也不怕你笑我,我他妈当时就是为了搞明白那些问题,才开始学的艺术的。我还读哲学书,满脑子都是康德休谟黑格尔,后来我渐渐觉得有点害怕——我们本来是为了怀疑这个世界,结果越研究越发现,我们都快信了它的鬼话。”他含糊不清地说。

我点点头,其实只当他说的这些话是洗手间里那些沾满液体的卫生纸,被主人肆无忌惮地抽出来,然后被使用者肆无忌惮地摔在地上。

“它本身有那么一套逻辑性,你质疑它,但它早就在你质疑前,把应对质疑那一套的说辞都编好了。”乃翁带上了一点哭腔。

我说,你说得对啊,哲学家,大哲学家。

老头说,来来来,起立鼓掌。

女人怀里的小孩子哭了。头倚在椅子背上快睡着的女人随即尖叫起来。

“然后我毒窝的朋友说,‘你抽几口大麻,然后再跟我聊这个’。”

“然后呢?”

“他说,你没感觉晕乎乎的,看什么都特模糊吗?”

“我觉得应该,有点儿。”

“他说,‘那不就完了,活着的感觉跟吸毒没差,你还想他妈的搞清楚什么啊,庸俗和高尚都是基因。当然——这他妈一切都是幻觉,氧气就是致幻药物,免费的烟叶,免费的幻觉,你还想要什么啊?’我就哭了。”

乃翁确实哭了。

在短短十分钟里,我突然觉得我比任何一个时刻都更了解他。

火车终于到站了,汽笛声轰鸣,如同一匹卸了货的老马终于粗喘着打起响鼻。上海与之所代表的另一种生活,已经迫不及待冲破窗户撞进来,撞到我们每个人的心里去。

女人拎着行李,想起自己的首饰衣物还在上层架子上,于是又急匆匆地拧头回来。她身子矮,够不到,就脱了鞋踩着我的床沿,大腿在我眼前晃。白花花,肉颤颤。

但是没有廉价亮片。

我走过去,拍拍老头的肩,把剩下的钱从小兜里拿出来:“你那个药,有多少,都给我吧。”

老头一边躲避着拥挤的人群,一边嘿嘿笑了:“都给你吧。”

我接过东西,没有道谢,又转过头提高了音量跟乃翁说,得了吧兄弟,想开点,这世界上谁跟谁搭在一起不是走个过场啊。

这时候我已经快被挤到门口了,我们之间隔了大概得有四五个人,其中一个人目测二百斤。乃翁的声音像从虚空里飘来,我只听清了一句,“你懂个屁。”

一只脚踏上了浦东的土地,我再回身找乃翁时,他已经被人潮冲走了。

我站在一堆行李之间。

“老幺是我杀的。”

我小声说了一遍,就像小时候上台演讲前反复地练习。

“老幺是我杀的!你听见了吗?”

三百六十度转了个圈后,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了出来,最后一个字甚至破了音。几个看着像便衣的人朝我的方向瞥了一眼,但更多的回馈是麻木,或者说,是一种忽视——城市的常态就是近在咫尺,但无法看到彼此。周围的人满脸写着行色匆匆,重复着从一个城市堕落进另一个城市的不幸命运,没有人为谁多停下一秒钟。

乃翁也许一辈子也没机会知道真相了。

“为什么一定要去延安呢?”

我仿佛听见他在问我。如果还有机会见面的话,我想讲给他一个西方的寓言故事——这个故事和枪与炮与侵略一起漂洋过海,搁浅在我的老家。大概是:长了驴耳朵的国王心里苦闷,又无法对任何人倾诉,于是只好到后花园的竹林说出这个秘密。但是最后,秘密还是流传出去了,国王一怒之下就把竹林烧了。

我的秘密就是我杀了人。

当我对着群山说出这个秘密的时候,我知道终有一天会被泄露的。所以不如直接让它被表述,同时,一切的意义也都会轻而易举地破灭,纯真的诚实的美好的东西都不会被保留下来。

在上海待了一段时间,坚持用老头那个破药。倒也不是相信真的有什么用,只是人没有期望的时候,随便抓一个什么来信,总比漫无目的强——每天临睡前用刷子上药的步骤精细,动作隐秘,就像一场远古壁画上的结绳记事。更像囚徒在墙上用牙刷柄刻下的正字。

某天我起来照镜子的时候,突然发现我脸上的山脊已经塌陷,开始与周围皮肤融合。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迹的话,它姑且算一个吧。一想想,我会不会某天也拥有那张光滑的不真实的脸?我直哆嗦。

容貌恢复得差不多了,眉眼也都舒展了以后,我去了当地警局。

“我两年前杀了一个人。”

警察都没抬头看我。

“你看看我——有没有人通缉我,有悬赏金吗?”

警察终于抬眼了,推了推滑落到鼻梁骨的眼镜,透过俩大酒瓶底子费劲吧啦地打量我,仔仔细细。两年前那种愧疚与恐惧又重新涌上心头,我发现原来我从来没有在走向死亡的道路上感到过平静,我只是欺骗了自己。

又一次。

漫长的等待以后,他低头刷刷写了两笔,然后板着脸。

“没有。”

尾声

在上海打零工的日子太容易习惯,稍不留神,一晃就过去很多年。

白天在电子厂,夜晚会去夜市帮忙烤烤肉串什么的,还会在红灯区做保安,我把逮到的病耗子拿来伪装成羊肉,在地沟油满地流的厨房里做出一道又一道美味的菜。

我没有去延安。

攒够了一张车票的钱后,我去了一趟华北平原。绿皮火车骑着一匹名为风暴的枣红马,在纷扬的尘与土之间,轧过漫山遍野的秸秆与干枯的玉米胞衣。那辆车上,每一个人都坐在车厢里交换诗抄。黄昏时,落日滚入山体的裂痕,像一颗下坠的鲜红的心。我们用方言交流起香烟、粟米和女人,声音压得很低,能听见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,先祖栖息在谷堆,观音睡在上铺。

夜深人静时,我会想起来曾经有个年轻人,曾经睡在差不多的位置,懒洋洋地跟我说:“这片土地上的这个政府,让番茄酱都是土豆做的。”他是那么在意真相,甚至为了寻找真相而去尝试一切的途径,哪怕它有足够毁灭他的能力。

但他最后也没有得到答案。

无论是世界谜面的,还是我的。

我在回来的车上又遇见了卖神药的老头,我们俩还睡对脸。他更苍老了,老得好像下一秒就会在睡梦里安然地死去,他没有一眼认出我——也许他自己都不相信他所卖出去的东西。在我打招呼后,他抬起来了眼皮。

我感激地挤出一个笑:“你那药,不错。”

“我就说嘛——”老头喉咙里卡着痰,每说一句话都会带出一串意味不明的嗬嗬声。他努力睁开眼睛,在老年斑与瘊子之间吝惜给我一个眼神,“年轻人,你要相信科学。”

“你这也叫科学啊。”我笑着说。

“你去延安了吗?”

“没有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什么为什么?”

“诶,咱俩这么有缘,我有件事也得告诉你。”老头咳嗽了几声,声音巨大,好像从腹腔中碰撞出来,像野兽濒死的嘶吼,“这些日子我去了一趟沪州,特意去了当地的红灯区,花大价钱睡了一个按摩女,里面还有你给我的那捆钱呢。我想着,我也没什么活头了,不如‘千金散尽还复来’。”

我笑得直咳嗽:“你别他妈说文词,我听不懂。不过,红灯区我挺熟的,我有熟人,你下次去拉我给你砍价。”

“就是钱花了跟没花一样。”老头也笑,皱纹一条一条冒出来,像干旱开裂的土地,像刀劈斧砍。他竖起一个大拇指,指缝里的泥看着清清楚楚,“你小子,行。”

我点点头,像抽了大烟。

“没说完呢——你猜怎么着?后来有人告诉我,她吸毒了,我一听就急了,这一急不要紧,我给她失手掐死了。”他眼睛诚恳地盯着我,浑浊在泪腺淤积,形成暗黄色粘稠的附着物,一小滴,像眼泪,但是他不会哭。

我惊诧地说不出话。

“我现在也是快死的人了,你说我去延安,还能得到宽恕吗?”老头微微笑着,开裂的嘴唇显得有些可怖。

想到按摩女那双月牙一样的眼睛,我就想握紧拳头,给他来上一拳,然后把他从车窗扔出去,让他脑花满地——但是我不能。

我现在终于理解了乃翁是什么样的心情:从沪州坐到重庆,再坐到上海,再去延安。他不会给仇恨消解他的机会,因为他用每时每刻的纠结亲手消解掉了自己,从这个恶毒的世界上蒸干了。

我最终使劲和老头握了握手,握了握这双沾着我情人的血的、苍老如枯树皮的手。

“祝你好运。”

说完这句话以后,我漾开一个笑,配合着我消解掉的伤疤,显得格外真诚。

再一次听见车站的鸣笛与铃声。我跟他分峙在过道的两端,就像当年的场景被复刻似的。一瞬间我恍惚了,仿佛一切都没有变化过。世界是一颗半生不熟的鸡蛋,看起来很混乱:虚荣,繁华,人来人往,朋友变成敌人,敌人又变成朋友…但实际上,敲碎了都是一滩血水。

THE END
0.剪刀能带上火车吗剪刀能带上火车吗 1、剪刀、菜刀、斧子、锤子等利器不能随身携带。也不能携带易燃、易爆、毒害性、腐蚀性、放射性、传染病病原体等物质及枪支、弹药、管制刀具等可能危害公共安全的物品进站乘车。 2、管制刀具以外的菜刀、餐刀、大型水果刀、工艺品刀、剪刀、钢(铁)锉、斧子、锤子等利器、钝器,不能随身携带。不jvzq<84yyy4skun330ipo8}y;::97;4
1.剪刀是否可以带上火车坐火车能带剪刀的,但只能携带小剪刀,大剪刀是不能带上火车的。法律依据:《铁路旅客运输规程》第五十二条下列物品不得带入车内:1、国家禁止或限制运输的物品;2、法律、法规、规章中规定的危险品、弹药和承运人不能判明性质的化工产品;3、动物及妨碍公共卫生(包括有恶臭等异味)的物品;4、能够损坏或污染车辆的物品jvzquC41yy}/8=8870ipo8xrgeobn8744:=2:>4
2.工业钢带剪刀长柄重型铁皮拆包剪铁皮剪24寸打包带剪刀刚卷板剪刀24工业钢带剪刀长柄重型铁皮拆包剪铁皮剪24寸打包带剪刀刚卷板剪刀 24+头+工具包+润滑油+手套 收藏 ¥ 累计评价 0 降价通知 款式 配件24寸款钢带剪刀片 24寸升级款钳头钢带剪钳头 24送手套+六角扳手+润滑油 24寸升级款可换钳头省力 24+备用刀片1个+10mm内六角 24款+备用钳头+润滑油+手套 24+头jvzquC41kvkn0si0eqs0396;286:7A=:384ivvq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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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.爷爷的辫子新作品我的耳旁出现了剪刀剪辫子时的咔嚓声。那是一种被感觉放大了的声音,酷似火车从身边驶过的哐当声对耳膜产生的撞击。眼前同时出现了这些被强迫按住剪辫子的男人们。他们大声哭喊着,拼命扭动身躯,酷似女人不愿被强奸,男人不甘心被阉割一样。 奶奶和老人们说,爷爷赶集回来后,手里捧着那条伴随了他二十多年的辫子,跺jvzq<84yyy4djrscytoug{3eqo4dp8s31462:858235d69923:34297:;9=/j}rn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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