守拙听见呼吸声隔着水幕传来。
不是他自己的呼吸。是那台芬兰进口SY-9000呼吸机在呼吸,潮气量设定在480毫升,氧浓度85%。每一次气体交换都带着机械的精确,气管插管沿着他的咽喉往下延伸,像棵倒长的树,根系扎进肺叶。
他数着呼吸机的节奏,这是他在ICU醒来的第三天。左上肢被约束带固定,桡动脉置管连接着生命监护仪。指尖能感受到每次心跳带来的脉冲,血氧饱和度97%。数字在视网膜上投下淡蓝色的影。
“收缩压102,舒张压58。”素商的声音从床尾传来。她正在调整多通道输液泵的参数,淡紫色防护服袖口露出半截手腕,上面有长期佩戴手套形成的勒痕。
守拙试图移动右手,静脉留置针阻碍了他的动作。营养液正以25毫升/小时的速度输入他的锁骨下静脉。他记得自己设计的最后一座桥梁,预应力钢束的张力控制也是这个量级。
“别动。”归荑按住他的手腕,指腹温暖。她正在更换他腹部的造瘘袋,动作像在展开古画。排泄物的气味被高效过滤系统瞬间抽走,只剩下消毒水的味道。
守拙看见心电监护导联线在胸前蜿蜒。第十一肋间曾有施工事故留下的疤痕,现在贴着电极片。他想起三十年前浇筑桥墩时,混凝土泵车突然爆管,水泥喷射在模板上的声音。
“肌酐清除率降到31了。”衔青站在透析机前说。血液沿着淡红色导管流出身体,经过离心分离再输回血管。他年轻时检验桩基质量,也是用超声波探测混凝土内部的空隙。
守拙突然看见天花板在融化。
不是真的融化。是记忆在突破血脑屏障。他看见1978年修建松涛水库时,工棚的油毡屋顶在暴雨中塌陷。那时他还能扛着水泥奔跑,现在连吞咽反射都消失了。
“他在看什么?”素商问。
归荑把湿棉签按在他干裂的唇上:“可能看见故人了。”
不是故人。是1972年第一版《公路桥涵设计规范》的扉页,墨香混着霉味。那时他用计算尺和坐标纸绘图,现在监护仪用光纤传输数据。
守拙听见自己的肠鸣音。造瘘口周围的皮肤开始发红,归荑涂上造口护肤粉。他想起女儿幼时起的尿布疹,也是这个颜色。
“血钾5.7。”素商调整输液成分,“停掉含钾液体。”
数字像施工图纸上的标注。他设计过的所有桥梁都还站着,但他的股四头肌已经萎缩。下肢循环压力泵每隔两分钟充气一次,防止深静脉血栓。
守拙开始数日光灯的频闪。他知道这是眼球震颤导致的错觉,就像当年在振动台上测试桥梁模型。那时他还能控制振动频率,现在连括约肌都失控了。
“他在计数。”归荑说,“知识分子临终时都这样。”
不是计数。是在核对混凝土配比。水、水泥、砂、石子的比例必须精确,就像此刻输液泵里的胰岛素与生理盐水。
衔青更换透析滤器时,守拙看见1976年测量河道断面的铅鱼。同样的抛物线轨迹,血液从体外循环管路的最高点落下。
“体温38.2。”素商记录数据,“感染指标还在上升。”
守拙觉得这个数字很熟悉。是了,女儿出生时的体重,3.82公斤。现在她在波士顿研究量子通信,隔着十二小时时差。
归荑用温水擦拭他的眼睑。他看见护工服上的褶皱像等高线,沿着肩胛骨向下延伸。三十年前野外勘测时,他给队员画的逃生路线图也是这种走向。
“尿量减少到15毫升每小时。”护士报告。
守拙想起枯水期的径流量计算。每个数字都指向同一个终点,像他设计过的所有道路最终都要通向地平线。
素商调整呼吸机模式:“改成SIMV。”
守拙感到有气体从肺泡逸出。不是自主呼吸,是机械驱动的潮气量。像当年隧道贯通时涌出的气流,带着岩层深处的味道。
监护仪突然报警。血氧饱和度掉到88%。
“吸痰。”素商的声音像打桩机。
塑料管伸进气道的瞬间,守拙看见自己站在未合龙的桥面上。钢缆在风中振动,频率与监护仪的警报声相同。
归荑握住他的手:“过去了。”
他握不住任何东西了。约束带下的皮肤出现瘀斑,像雨天渗水的混凝土表面。
衔青检查静脉通路:“需要加强镇静吗?”
守拙摇头。他还能控制颈肌,虽然股动脉置管正在监测中心静脉压。
“由他吧。”素商说,“认知功能还在。”
守拙开始回忆预应力计算公式。摩擦力引起的应力损失,就像此刻药物在血管壁的滞留。
日光灯管有只飞蛾。
不是真的飞蛾。是眼底血管的投影。但他确实想起1985年野外观测站,煤油灯罩上扑火的蛾子。
“他在笑。”归荑说。
守拙在计算飞蛾轨迹与监护仪曲线的交点。就像当年计算桥梁荷载与风力的夹角,现在他在算生命剩余长度。
素商调整输液速度:“白细胞升到两万三。”
数字像桩基编号。从1号墩到23号墩,他走过无数遍。现在他在病床与记忆之间往返,每次循环都更接近终点。
归荑更换敷料时,守拙看见造瘘口像座微型火山。排泄物是岩浆,护肤粉是积雪。他想起勘察过的死火山口,也是这样的构造。
“血氨值偏高。”衔青说,“注意肝性脑病。”
守拙觉得自己在攀登桥塔。风压在增大,但安全绳很牢固。他低头看见年轻时的自己正在浇筑基础,混凝土振捣棒发出与呼吸机相同的嗡鸣。
监护仪显示室性早搏。
素商准备除颤仪:“200焦耳。”
电极板贴上胸膛时,守拙想起质量检测仪的探针。当年测试桩基完整性,也是这样的接触。
电流穿过身体。他看见钢索在雨水中导电,1988年台风天,他冒雨检查斜拉索阻尼器。
心律转复了。
归荑擦掉他额头的汗:“真顽强。”
守拙在记忆里继续攀登。已经看见桥塔顶部的避雷针,镀锌钢表面结着白霜。
“肾小球滤过率降到28。”护士说。
数字在变小,像倒退的里程桩。从K28+000到K0+000,他正在接近起点。
素商调整升压药剂量:“去甲肾上腺素加到0.4微克/公斤/分钟。”
守拙听见药物在血管里流动的声音。像水泥在泵管里推进,最终填满模板的每个角落。
归荑开始按摩他的足跟。压疮预防气垫床在规律充放气,频率与呼吸机不同步。他想起不同标号水泥的凝结时间,也是这样的错位。
“你在建最后一座桥。”归荑轻声说。
守拙眨了下眼。他的桥梁都抗八级地震,现在肌肉在轻微震颤,评级大概三级。
衔青更换输液袋时,守拙看见塑料袋上的标签像竣工铭牌。混凝土浇筑日期、强度等级、养护条件,都记录在案。
监护仪显示中心静脉压升高。
“可能急性心衰。”素商准备超声机。
探头滑过胸壁时,守拙看见混凝土内部影像。超声波检测出蜂窝麻面,就像现在心脏彩超显示的心包积液。
他想起质量事故分析会。1993年某座桥墩出现裂缝,他作为专家组成员前往调查。现在他的身体也在召开同样的会议。
归荑调整床头高度:“这样舒服吗?”
守拙看不见床头。他只看见1981年施工的边坡防护工程,仰角也是30度。
素商看着超声屏幕:“射血分数只剩35%。”
守拙在心里纠正:是35.7%。他习惯保留小数位,就像当年计算桥梁挠度要精确到毫米。
飞蛾又出现了。
这次停在呼吸机的气流传感器上。守拙想起仪器校准规程,每项数据都要扣除环境变量。
“他在看传感器。”归荑说。
守拙在计算飞蛾重量对监测数据的影响。0.3克,对480毫升潮气量可忽略不计。
但存在就是存在。像施工误差,允许值内不影响结构安全。
监护仪报警。心率降到45次/分。
素商注射阿托品。
守拙感到心脏像被振捣棒撞击。混凝土在模板内流动,填满钢筋间隙。
守拙听见太平洋底光缆的电流声。声音沿着通信卫星的轨道绕行,比药物更快到达中枢神经。
他眨眼三次。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,代表“我在建桥”。
守拙看见雨打在刚拆模的桥墩上。混凝土养护需要持续洒水,现在他的眼角有液体渗出。
归荑用纱布蘸掉泪水:“想听什么?”
监护仪的节奏像节拍器。守拙在脑海里把心率换算成四分之四拍,正好配雨滴的速度。
素商调整氧浓度:“降到60%。”
守拙想起高原施工的氧含量换算。海拔每升高百米,含氧量下降0.16%。现在他从记忆的海平面向峰顶攀登,需要调整呼吸节奏。
衔青记录呼吸机参数:“分钟通气量8.2升。”
数字像通风设计标准。他设计过的隧道每分钟需要交换多少立方空气,现在他的肺在完成最后一次勘测。
飞蛾飞走了。
守拙看见它穿过病房门上的玻璃窗。双层中空玻璃,隔音性能良好,能阻隔30分贝噪音。
就像他阻隔了疼痛。阿片类药物以0.5毫升/小时的速度输入静脉,像持续灌浆的防渗墙。
归荑开始记录出入量。每滴液体都要登记,像当年监理工程师验收混凝土坍落度。
守拙觉得自己在坍落。从塑性状态到流动性丧失,最终形成安定性良好的结构体。
素商查看瞳孔对光反射:“还有反应。”
守拙看见的第一道光,是1953年家乡木窗棂透进的晨光。现在最后一道,是ICU的无影灯。
两者之间,他浇筑过二十七座桥梁,四十三道涵洞,十二公里隧道。
监护仪显示血压下降。
“多巴胺加量。”素商说。
药物像早强剂,让心脏继续泵血。但终凝时间总会到来,就像所有混凝土最终都要达到设计强度。
守拙在等自己的最终强度。不是抗压强度,是生命密度。
归荑念女儿发来的短信:“桥还站着。”
所有桥都站着。就像他即将躺下,完成最后的结构变形。
衔青调整透析机参数。守拙看见血液在滤器里分离,像砂石在搅拌机里旋转。
他想起质量规范允许的含泥量。现在他的血液含氮量超标,需要更高效的过滤。
素商记录神经反射:“踝阵挛消失。”
守拙的脚曾踏勘过无数工地。现在它们正在失去反射,像拆除模板后的养护期。
飞蛾停在窗台上。
守拙用残余视力追随它的轨迹。像当年用全站仪追踪施工进度,现在他的生物计量在衰减。
归荑按摩他的手指:“睡会儿。”
守拙在计算飞蛾翅膀振动频率。与呼吸机频率叠加后,会不会形成共振。
他设计过的所有桥梁都考虑过共振因素。现在他的身体也在应对相同问题。
监护仪显示血氧饱和度稳定在90%。
“暂时平稳。”素商说。
守拙知道这是假象。像混凝土初凝前的塑性收缩,表面完整内部已在变化。
但他继续计算。飞蛾质量0.3克,翅膀面积2平方厘米,振频20赫兹。
这些数字最终会融入某个桥梁方程。就像他的生命会融入某段历史,1998年抗洪抢险的堤坝,或者2003年通电的偏远山村。
归荑关闭床头灯。
守拙看见记忆里的星光洒在未完工的桥面上。测量标杆竖立在夜色中,像此刻立在床边的输液杆。
他尝试微笑。面部肌肉由第七对脑神经控制,现在这条神经还在传输信号。
像运营中的桥梁,还能承受荷载。
守拙想起最后一班施工列车通过的时间。也是22点47分,他站在检修道上目送列车远去,手里拿着激光测距仪。
现在测距仪对准生命终点。数字在不断变小,像倒退的里程碑。
归荑整理被角:“明天见。”
守拙知道没有明天。只有此刻,飞蛾振翅与呼吸机送气的相位差。
监护仪曲线在屏幕上延伸。像他绘制过的所有图纸,最终都要归入档案室。
飞蛾最终静止在窗台。
守拙眨了下眼。计算完成,答案封存在即将停跳的心脏里。
像竣工资料 sealed in concrete box girder.
素商在凌晨三点发现守拙的脑电活动异常。
不是癫痫样放电,是δ波与θ波的交替增强,像退潮时的浪涌。她调整了脑功能监测仪的灵敏度,波形在屏幕上展开如等高线图。
“他在回忆。”归荑看着波形说。她正用石蜡油涂抹守拙的手背,静脉留置针周围的皮肤出现色素沉着。
守拙看见1974年的测绘图纸在展开。坐标格网是蓝色的,等高线是褐色的,像他此刻手臂上交错的血管。全站仪的对中误差允许2毫米,现在他的瞳孔对光反射误差正在增大。
“血压波动很大。”衔青指着监护仪。收缩压在85到110之间跳跃,像当年调试斜拉索的索力。
守拙在记忆里调整索力。1991年通车的那座斜拉桥,最大悬臂施工阶段出现过类似波动。他用配重水箱调整了应力分布,现在素商用去甲肾上腺素调整血管张力。
归荑更换造瘘袋时,守拙闻到泥土的味道。不是排泄物的气味,是1980年开挖基础时,新鲜基岩暴露在空气中的味道。挖掘机铲斗与花岗岩碰撞的火星,像此刻心电监护的干扰信号。
“血钙降到1.9。”护士报告。
守拙想起混凝土的钙矾石结晶。水化反应需要足够的钙离子,就像神经递质传递需要离子通道。现在他的通道在关闭,像收工的隧道工地。
素商注射葡萄糖酸钙。守拙感到血管里有蚂蚁在爬。是1976年勘测隧道时遇到的弓背蚁,沿着标杆向上迁徙。
“他在看左手。”归荑说。
守拙在看老年斑。不是斑点,是施工日志的霉点。1973年梅雨季,日志本在工棚里发霉,纸浆分解的纤维素像此刻皮肤角化的角质层。
衔青调整输液泵:“速尿加到5毫克每小时。”
守拙听见尿液沿导管流动的声音。像山涧在涵洞里流动,流速0.8米/秒。他设计过的涵洞都要考虑清淤周期,现在他的膀胱不需要了。
监护仪显示室上性心动过速。
素商准备胺碘酮。守拙看见药物在血管里像施工车辆在便道上行驶,避让着红细胞与血小板。
归荑按摩他的小腿:“想听水文记录吗?”
守拙眨眼同意。他的眼睑像雨量计的翻斗,每次眨动计量0.1毫米降水。
“1975年8月,最大洪峰流量每秒4200立方米。”归荑念的是他珍藏的笔记。
守拙看见浊浪拍打围堰。钢板桩在振动,频率与现在肌肉震颤的频率相同。他穿着胶鞋在堰顶行走,现在他的脚在压力泵下保持静止。
素商记录尿量:“24小时出入量负平衡。”
守拙在计算蒸发损失。混凝土养护期的水分蒸发,与此刻不显性失水的系数相同。
飞蛾又出现了。
这次停在脑电监测电极上。守拙担心影响读数,像当年担心温度应变影响测量结果。
“不要紧。”归荑说,“误差在允许范围内。”
守拙的误差范围在缩小。像施工规范逐年提高的精度要求,现在他的生命体征允许波动范围在收窄。
衔青检查瞳孔:“对光反射减弱。”
守拙看见的光在变暗。像日落时的施工现场,探照灯尚未开启的黄昏时分。工人们还在绑扎钢筋,阴影沿着箍筋延伸。
“血氨升到120。”护士说。
数字像桩号。从K0+120到K1+200,他走过很多遍。现在他在向终点桩号移动,里程在减少。
素商调整营养液配方:“中链甘油三酯加到50%。”
守拙想起沥青配比设计。同样的百分比,用于提高高温稳定性。现在他的体温38.5度,需要相变材料来调节。
归荑用温水擦拭他的额头。水珠沿着鬓角下滑,像雨水沿桥面横坡流向泄水孔。
他设计过的桥面排水,纵坡不小于0.3%。现在他的泪水沿鼻翼流向耳廓,坡度大概2%。
监护仪报警。血氧饱和度降到85%。
“肺不张。”素商准备支气管镜。
守拙看见1999年清理的堵塞涵洞。同样需要内窥镜探查,同样有黏液栓子。
镜子进入气道时,他想起自己第一个孩子出生时,产房里的羊水吸引器。
“清除了。”素商抽吸出淡黄色痰液。
守拙恢复呼吸。不是自主呼吸,是呼吸机在提供每分钟18次的辅助通气。
归荑握着他的手:“回到我们身边了。”
守拙从涵洞回到桥面。钢护栏还没安装,风从侧面吹来,带着水泥包装纸的气味。
衔青记录呼吸参数:“气道峰压降到32。”
数字像钢筋代号。HRB335,现在他的气道在对抗正压通气,阻力系数在变化。
飞蛾振翅。
守拙用残余听力追踪声源。像用声波探测桩基缺陷,现在他的听觉皮层在定位飞蛾。
素商调整镇静剂剂量:“丙泊酚减到0.3毫克/公斤/小时。”
守拙感到记忆的雾在消散。1982年大雾天,他延迟拆除脚手架,现在他的意识在拆除支架。
归荑念施工笔记:“1988年11月,主桥合龙温度8摄氏度。”
守拙看见合龙段的钢模板在晨光中反光。施工缝处理要凿毛,现在他的脑沟在变浅。
监护仪显示频发房性早搏。
素商注射西地兰。守拙感到心脏像张拉钢束的千斤顶,在调整预应力。
他设计过的预应力混凝土梁,都要考虑弹性压缩损失。现在他的心肌纤维在经历相同过程。
衔青更换透析滤器。守拙看见血液沿管路流动,像送浆管在岩层裂隙中注浆。
“血小板降到6万。”护士提醒。
守拙想起基坑排水的含泥量限制。现在他的血液有形成分在减少,需要输注浓缩红细胞。
归荑记录体温:“38.8度。”
数字像水泥标号。P.O 42.5,现在他的下丘脑调定点在升高,像大体积混凝土的水化热。
飞蛾停在输液架上。
守拙在计算它的重量造成的弯矩。微不足道,就像个体生命在历史中的荷载。
但存在就是存在。像施工误差,累积起来会影响线形。
素商查看实验室报告:“降钙素原升到23。”
守拙在记忆里寻找23号桥墩。那是座铁路桥,列车通过时振动频率4.2赫兹,与现在病床的振动频率相同。
归荑按摩他的手掌:“想听混凝土配比吗?”
守拙眨眼。他的角膜像养护薄膜,覆盖着日渐浑浊的晶体。
“水175公斤,水泥42……”
不是滴速,是更细微的脉动。每滴营养液落下时,他都能看见1978年水库工地的扬尘。那时他戴着纱布口罩,现在戴着氧气面罩,过滤效率都是95%。
“中心静脉压到12了。”素商调整输液架上的吊篮高度,像在调整水准仪三脚架。
守拙的右颈静脉置管在发痒。他想起1983年钻孔灌注桩的检测管,也是这样的植入深度。超声波在混凝土内部传播时,遇到缺陷会产生反射,就像此刻药物在血管里遇到的阻力。
归荑正在更换肛周敷料。压疮像风化岩层,表皮剥落处露出真皮层,颜色像氧化铁红的岩芯。
“他在收缩括约肌。”归荑对护士说。
守拙在无意识状态下控制肌肉。像当年用微差爆破控制振动波,现在他用残余神经反射控制排泄。造瘘袋里的排泄物呈淡绿色,像铜锈。
衔青记录引流液性质:“胆红素指数升高。”
守拙看见1992年油漆斜拉桥钢塔时,调和出的防锈漆也是这个颜色。环氧富锌底漆要涂两层,现在他的皮肤在脱落第一层。
监护仪显示呼吸末正压波动。
素商调整呼吸机参数。守拙感到有气体从肺泡渗入胸膜腔,像当年隧道开挖时的瓦斯渗漏。现在他的胸腔引流管连接着负压瓶,排出量每小时30毫升。
“需要胸穿吗?”护士问。
素商摇头:“他承受不了。”
守拙觉得自己能承受。像承受过所有施工风险,现在也能承受8号穿刺针。但左肺已经像浸水的海绵,比重超过1.0。
归荑用冰棉签擦拭他的耳廓。守拙听见冰晶融化的声音,像1987年冻土地区施工时,热棒制冷管里的液氮沸腾。
“血氧又掉了。”衔青指向监护仪。
数字从92%降到88%,像基坑降水曲线。守拙在记忆里启动备用降水井,但他的肺已经没有备用容量。
素商准备高流量氧疗。面罩覆盖口鼻时,守拙想起防毒面具。1995年隧道灌浆时环氧树脂泄漏,他戴着同样的装备疏散工人。
飞蛾停在心电导联线上。
守拙担心它引起短路。像担心手持电动工具漏电,现在他的心脏在10毫安电流下颤动。
“不要紧。”归荑拂走飞蛾,“绝缘的。”
守拙的思维也在绝缘。血脑屏障像防水帷幕,但记忆的渗流无法阻止。
衔青注射白蛋白。守拙感到血管像注浆的岩缝,在压力下缓慢扩张。渗透压18毫米汞柱,与他设计过的挡土墙土压力系数相当。
“尿量更少了。”护士记录。
守拙在计算蒸发量。混凝土表面水分蒸发速率0.25公斤/平方米/小时,现在他的皮肤不显性失水速率是15毫升/小时。
素商查看瞳孔:“双侧不等大了。”
守拙看见的光线在分裂。像经纬仪目镜里的分划板,现在他的视神经在分划生命剩余长度。
归荑念施工日志:“1980年7月,最大浇筑量1200立方米。”
守拙看见搅拌站输送带在转动。骨料与水泥在滚筒里混合,像此刻药物在血液里混合。水灰比0.45,与输液葡萄糖浓度存在某种换算关系。
监护仪报警。室速发作。
素商准备电复律。电极板贴上胸膛时,守拙想起1999年雷击避雷针的瞬间。电流沿引下线导入大地,现在200焦耳电流要导入他的心肌。
“clear!”
身体弹起的瞬间,他看见自己站在暴雨中的桥塔上。闪电在五公里外,但空气中有臭氧的味道。
心律转复了。
归荑擦掉他胸口的导电膏:“像不像振捣棒?”
守拙眨眼。混凝土振捣棒频率12000次/分,除颤仪频率0.5次/分,但振幅相似。
衔青检查静脉通路:“血管条件变差了。”
守拙的血管像风化岩脉。当年钻探取芯时遇到这类岩层,要改用金刚石钻头。现在留置针在挑战相同的硬度。
飞蛾在紫外线消毒灯周围盘旋。
守拙计算着它的生存概率。每立方厘米空气含菌落数不超过5,飞蛾翅膀带菌数可能超标。
“体温39度。”素商记录。
数字像水泥安定性试验的沸煮温度。现在他的下丘脑在进行相同的试验,结果待判定。
归荑开始冰敷腹股沟。守拙感到股动脉在冰块下搏动,像当年手持地质锤敲击岩层的反弹。
“他在找什么。”护士注意到守拙右手在床单上划动。
归荑观察:“在画曲线。”
守拙在画悬链线方程。双曲余弦函数在床单上延伸,像主缆在自重下的形变。
素商调整抗生素:“美罗培南加到2克。”
守拙看见药物分子在穿透细胞壁。像化学注浆液在渗透软岩,现在他的肺部感染在节节败退,但肝肾功能在付出代价。
衔青更换透析液。守拙看见置换液沿着管路流动,像当年处理的酸性矿井水。中和沉淀后水质达标,现在他的血液在经历相同过程。
“血小板降到5万了。”护士提醒。
守拙想起钢筋最小配筋率。0.2%的配筋率就能保证最小承载力,现在他的血小板计数还能保证最低凝血功能。
归荑按摩他的脚底:“想听打桩记录吗?”
守拙眨眼。他的角膜像毛玻璃,但透光率还能传递信号。
“1979年8月,第127号桩,贯入度每击3毫米。”归荑念道。
守拙看见柴油锤在起落。导杆在振动,像此刻神经在传递疼痛信号。最后三阵贯入度都要记录,现在他的生命体征也在记录最后几阵。
监护仪显示血压持续下降。
“多巴胺加到15微克/公斤/分钟。”素商说。
守拙感到血管在收缩。像预应力筋张拉时的弹性回缩,现在他的动脉在回缩最后的力量。
飞蛾停在呼吸机传感器上。
守拙担心影响监测精度。像担心测量误差累积,现在他的生理参数误差在放大。
“误差0.3%。”衔青读数据,“在允许范围。”
守拙的允许范围在缩小。像规范修订后提高的安全系数,现在他的安全余量所剩无几。
素商检查腹部:“肠鸣音消失了。”
守拙的肠道像停工的建筑工地。曾经有食糜如混凝土般流动,现在只剩空置的模板。
归荑调整体位。守拙看见天花板在旋转30度,像转体施工的桥体。1985年他指挥过重达3800吨的箱梁转体,现在他的身体在完成最后转体。
“血氨升到150。”护士报告。
数字像里程桩。K150+000,他曾经在那里处理过滑坡。现在他的大脑在经历相同的山体滑坡。
衔青准备降血氨药物。守拙看见分子式在眼前展开,像施工图纸上的配筋图。
但图纸在潮湿,墨迹在晕染。他的视觉皮层像受潮的蓝图,线条开始模糊。
素商用手电检查瞳孔:“对光反射更弱了。”
守拙看见的光在衰减。像日落后的施工现场,应急灯尚未接通的时刻。工人们还在收拾工具,身影融入暮色。
守拙听见卫星信号里的静电声。声音穿过电离层时发生散射,像骨传导听到自己的心跳。
他眨眼两次。代表“桥基稳固”。
守拙想起混凝土超声波检测。遇到裂缝时,频率也会这样改变。
素商调整镇静剂:“丙泊酚停掉。”
守拙感到记忆的冰层在开裂。1986年冰川考察时,他测量过冰裂缝的宽度。现在他的意识裂缝在扩大。
飞蛾撞上监护屏。
守拙用残余视力追踪坠落轨迹。像全站仪追踪棱镜,现在他的生物雷达在追踪最后的光点。
归荑拾起飞蛾放在窗外:“它自由了。”
守拙在计算飞蛾的逃逸速度。1.2米/秒,与护理员转身速度相同。
监护仪显示血氧饱和度稳定在87%。
“新的平衡点。”素商记录。
守拙知道这不是平衡。是塑性铰形成前的假象,就像结构倒塌前的短暂稳定。
但他继续计算。飞蛾质量0.3克,逃逸动能0.0002焦耳,是他除颤能量的百万分之一。
这些数字最终会汇入熵增方程。就像他的体温最终会与环境温度平衡,像所有建筑最终会与大地融合。
归荑关闭监护仪报警音。
守拙听见寂静像混凝土在初凝。所有的振动都在停止,像拆模后的结构自成体系。
他尝试移动手指。尺神经还在传导信号,但运动终板在失去响应。
像停工后的搅拌站,电源切断前最后闪烁的指示灯。
守拙想起晨间施工交接班时间。也是04点20分,安全员要检查脚手架扣件。
现在他的生命在交接,从清醒向昏迷交接。
归荑整理床单:“天快亮了。”
守拙知道没有天亮。只有渐变的监测曲线,像未完工的桥面轮廓。
他停止计算。让飞蛾带着最后的数据飞走,像当年放生的信鸽带着施工进度飞回。
监护仪曲线变得平缓。像竣工后的桥梁,车流平稳通过,不再有施工期的剧烈波动。
飞蛾消失在晨雾中。
守拙眨了下眼。计算终止,答案随飞蛾消失在模糊的视界里。
像归档的竣工图,最后一笔落在坐标原点。
守拙的皮肤开始像老混凝土表面那样起砂。
不是真正的砂,是角质层在监护仪屏幕光下呈现的粉状脱落。归荑用温水擦拭时,看见碎屑在光线中旋转,像1982年隧道掘进时钻孔产生的岩粉。
“肌钙蛋白升高到0.15。”素商看着化验单,声音像地质锤敲击岩芯。
守拙感到心肌纤维在缓慢拉伸。像预应力钢绞线的徐变,弹性模量2.0×10^5兆帕,现在他的心肌刚度在持续下降。
衔青调整透析机超滤率。血液以200毫升/分钟的速度流出身体,守拙想起自己设计过的倒虹吸管。水头损失需要精确计算,现在他的循环阻力在持续增大。
“他在看自己的手。”护士说。
守拙在看静脉网。不是血管,是年轻时绘制的排水系统图。径流系数0.65,与此刻他组织液渗出率存在函数关系。
归荑涂抹护肤霜。守拙闻到凡士林的味道,像1976年保养测量仪器的黄油。那时他每天擦拭水准仪镜头,现在他的晶状体在蒙尘。
监护仪显示房颤。
素商准备胺碘酮泵注。守拙看见药物在血管里像注浆液在岩层扩散,扩散半径与浓度梯度相关。
“血钾5.9。”护士提醒。
守拙想起碱活性骨料反应。钾离子像二氧化硅凝胶,在侵蚀他的心肌细胞。
飞蛾停在输液泵按键上。
守拙担心它改变输液速度。像担心施工误差影响结构应力,现在他的内环境在失衡。
“不会的。”归荑轻拂飞蛾,“有锁定功能。”
守拙的生理功能也在锁定。像程序控制的液压模板,每个动作都需要更强大的指令。
素商检查下肢:“水肿更明显了。”
守拙的胫前区像浸水的海绵。按压凹陷深度2厘米,与当年软基处理的沉降量相当。现在他的细胞外液在组织间隙聚集,像地下水在基础底部渗透。
“需要加强利尿吗?”衔青问。
素商摇头:“肾功能已经衰竭。”
守拙的肾像废弃的滤池。当年处理污水厂的滤料板结,也是这样的通透性丧失。
归荑按摩他的太阳穴。守拙感到颅压像围堰内部水压,随着潮汐波动。现在他的脑脊液压力250毫米水柱,与1988年台风期的水位接近。
“他在默算。”护士注意到守拙嘴唇微动。
归荑贴近倾听:“在算徐变系数。”
守拙在计算自己生命的徐变。像计算混凝土在持续荷载下的变形,现在他的器官在时间荷载下缓慢变形。
监护仪显示呼吸频率减慢。
素商调整呼吸机模式。守拙感到膈肌在对抗正压通气,像当年对抗模板的侧压力。现在他的呼吸肌力量0.8千帕,是设计值的十分之一。
衔青更换胸腔引流瓶。守拙看见液体在瓶中晃动,像1983年观测井的水位波动。每天要测量三次,现在他的胸腔积液每八小时测量一次。
“白细胞降到1万2。”护士报告。
数字像钢筋编号。从12号钢筋到25号钢筋,他绑扎过无数根。现在他的免疫细胞在减少,像锈蚀的钢筋截面积在缩减。
素商注射集落刺激因子。守拙感到骨髓像重启的搅拌站,在加速生产但质量不稳定。
归荑念施工记录:“1993年4月,悬浇节段误差控制在3毫米内。”
守拙看见挂篮在向前移动。每个节段都要测量线形,现在他的生命线形在失控。
飞蛾撞击负压吸引器。
守拙计算撞击能量。0.001焦耳,不足以改变任何参数,但足以改变他的注意力轨迹。
“血氧饱和度波动加大。”衔青指向屏幕。
曲线像地震记录仪图纸。守拙设计过的所有桥梁都要考虑抗震,现在他的呼吸系统在经历微震。
素商准备支气管扩张剂。守拙看见药物分子像微型千斤顶,在撑开痉挛的细支气管。
但肺泡像泡水的模板,正在失去结构性。
归荑握住他的手:“回到挂篮上。”
守拙从病房回到1993年的桥面。风速8米/秒,需要调整模板标高。现在他的肺在调整通气量,但顺应性太差。
衔青记录中心静脉压:“16厘米水柱。”
数字像桩基入土深度。16米深的摩擦桩,现在他的右心房在承受相同的静水压力。
飞蛾停在脑电监测电极上。
守拙担心影响脑电信号。像担心温度变化影响测量结果,现在他的脑温在升高。
“干扰在允许范围。”素商查看波形。
守拙的允许范围在收缩。像施工规范修订后的公差要求,现在他的生理公差在归零。
归荑用酒精棉片擦拭他的额头。守拙感到清凉像混凝土养护时的洒水,蒸发带走热量但持续时间太短。
“体温39.5度。”护士记录。
数字像高温施工的混凝土入模温度。需要加冰屑降温,现在他的血液需要透析降温。
素商查看瞳孔:“右侧散大更明显了。”
守拙看见的光在不对称分布。像隧道照明调试期,左侧亮度大于右侧。现在他的视神经在调整最后的光强。
监护仪报警。二度房室传导阻滞。
素商准备临时起搏器。电极经静脉进入心脏时,守拙想起1997年安装的桥面传感器。也是这样的导线,监测着结构振动。
“心率60次/分。”衔青设置参数。
守拙感到心脏在被外力驱动。像张拉设备在牵引钢束,现在起搏器在牵引他的心跳。
归荑调整体位:“这样舒服吗?”
守拙看不见体位。他只看见挂篮的倾斜度,也是15度角。施工规范要求不超过20度,现在他的卧床角度在安全范围内。
飞蛾在紫外线灯管上烧焦。
守拙闻到蛋白质焦糊的味道。像电焊条接触钢筋的瞬间,现在他的嗅觉细胞在记录最后的气味。
素商记录尿量:“10毫升每小时。”
守拙在计算渗流量。混凝土坝体的渗流量公式,现在适用于他的肾功能。
但所有公式都在失效,像过期作废的施工图纸。
衔青更换敷料。守拙看见伤口像风化岩面,在缓慢剥落。当年做岩体质量分级,RQD值85%,现在他的组织完整性在持续下降。
“他在画什么?”护士注意到守朽右手在抽搐。
归荑观察:“像在签名。”
素商调整升压药:“去甲肾上腺素加到0.6。”
守拙感到血管像压实的土体,在药物作用下维持着虚假的稳定性。
但徐变在持续,像所有材料在持续荷载下的必然变形。
归荑念验收报告:“各项指标符合设计要求。”
守拙眨了下眼。他的设计寿命是80年,现在78年零3个月,误差在允许范围。
监护仪显示血压持续下降。
“多巴胺加到20微克。”素商说。
守拙感到药物像早强剂,在加速消耗最后的能量储备。
飞蛾的残骸被清理走。
守拙计算着它的质量损失。0.3克化为灰烬,像他的体重从65公斤降到48公斤。
这些数字最终会进入物质守恒方程。就像他的身体最终会回归元素周期表,像所有建筑材料最终会回归大地。
归荑关闭呼吸机报警。
守拙听见寂静像混凝土终凝。所有的化学反应都在减缓,像大体积混凝土的后期水化。
他尝试深呼吸。肋间肌还在响应,但潮气量只剩200毫升。
像停工前的搅拌机,最后转动时料浆不足。
现在他的生命在交底,从意识向无意识交底。
归荑拉开窗帘:“天亮了。”
守拙知道没有天亮。只有监护仪屏幕上渐亮的背景光,像黎明前的工地照明。
他停止抵抗徐变。让材料按照自身规律变形,像接受所有结构最终都会发生的塑性铰。
监护仪曲线趋于平直。像竣工后的桥梁,在恒定荷载下发生着肉眼看不见的微小变形。
晨光透过窗帘缝隙。
守拙眨了下眼。徐变终止,材料进入松弛阶段。
像拆除模板后的结构,自有其最终形态。
守拙的肌肉开始像卸除预应力的钢束那样回缩。
不是抽搐,是更深层的长度恢复。肌纤维在失去神经冲动后,正以每秒0.3微米的速度松弛。归荑按摩他小腿时,感受到肌张力像退潮时的海浪逐层减弱。
“肌酸激酶同工酶升高。”素商看着监测屏,声音像在宣读桩基检测报告。
守拙感到心肌像松驰的缆索。当年调整斜拉索索力时,他计算过弹性回缩量,现在他的心室在经历相同的回缩。每搏输出量只剩35毫升,相当于他年轻时一抔混凝土的重量。
衔青调整血滤机参数。守拙看见血液在滤器中分离,像1987年处理的浑水沉淀实验。浊度从100NTU降到5NTU,现在他的血浆浊度在持续上升。
“他在听空调的声音。”护士注意到守拙耳廓微动。
守拙在听压缩机频率。不是空调,是1979年隧道施工的通风机,同样的60赫兹嗡鸣。现在他的耳蜗纤毛像振动台上的模型,在共振中衰减。
归荑更换敷料。守拙闻到伤口渗液的铁腥味,像雨天钢筋表面的味道。造口周围皮肤出现浸渍,像冲刷多年的护岸块石。
“血氧饱和度缓慢下降。”衔青指向趋势图。
曲线像缓坡设计的纵断面。守拙设计过的所有道路最大纵坡不超过6%,现在他的血氧坡度是每分钟0.2%。
素商准备高频氧疗。面罩覆盖时,守拙想起1995年喷涂防腐涂料时的防护面具。环氧煤沥青需要强制通风,现在他的肺泡需要强制供氧。
飞蛾停在心电导联线上。
守拙计算着它的绝缘电阻。1012欧姆,不足以引起干扰,但足以在他视网膜上投下阴影。
“不要紧。”归荑轻触导联线,“屏蔽层完好。”
守拙的生理屏蔽在失效。血脑屏障像老化防水层,记忆的渗漏越来越明显。
衔青注射利尿剂。守拙感到肾单位像停转的搅拌机,在药物刺激下发出空转的轰鸣。尿量短暂增加到20毫升/小时,又落回12毫升。
“电解质全面紊乱。”护士报告。
守拙想起混凝土离子侵蚀模型。氯离子渗透系数2.8×10-12m2/s,现在他的细胞膜在经历相同的离子失衡。
素商查看瞳孔:“右侧对光反射消失。”
守拙看见的光在单侧衰减。像隧道照明故障,半幅亮度正常半幅熄灭。现在他的视神经在关闭右侧通道。
归荑念施工日志:“1984年冬,混凝土加热养护温度记录。”
守拙看见蒸汽养护篷布下的温度计。从5度升至35度需要六小时,现在他的体温从39度降至38度用了四小时。
监护仪显示房颤复发。
素商调整胺碘酮剂量。守拙看见药物分子像注浆液的触变剂,在改变他血液的流变特性。
但心肌像过度振捣的混凝土,开始出现离析。
“中心静脉压到18了。”衔青记录。
数字像水位标高。守拙处理过的最高洪水位18.2米,现在他的右心房在承受相同的静水压力。
飞蛾在负压瓶口盘旋。
守拙计算着它被吸入的概率。流速0.8米/秒,飞蛾振翅速度3米/秒,逃逸概率87%。
“血小板降到4万。”护士提醒。
守拙想起最小配筋率计算公式。现在他的凝血系统像配筋不足的构件,正在失去整体性。
素商输注血小板。守拙感到血管像注浆的岩缝,在压力下暂时密实但持续不了多久。
归荑按摩他的手掌:“想听预应力张拉记录吗?”
守拙眨眼。他的眼睑像缓慢关闭的闸门,每次开合都需要更大能量。
“1989年7月,最后束张拉力控制值2315千牛。”归荑念道。
守拙看见千斤顶压力表在跳动。油压泵发出与呼吸机相同的节律,现在他的心脏需要同样的张拉力。
监护仪显示呼吸机对抗。
素商调整镇静方案。守拙感到膈肌像松驰的模板拉杆,在正压通气下被动振动。
衔青检查下肢:“足背动脉搏动消失。”
守拙的足部像停止供应的搅拌站。曾经有血液如混凝土般流动,现在只剩冷却的设备。
“需要血管多普勒吗?”护士问。
素商摇头:“没有意义了。”
守拙觉得还有意义。像报废工程的结构鉴定,每个数据都有存档价值。
飞蛾撞上血滤机屏幕。
守拙计算撞击产生的热量。0.0001焦耳,不足以改变血液温度,但改变了他最后的注意力分配。
“血氨升到180。”护士报告。
数字像里程桩。K180+000,他曾在那个桩号处理过滑坡。现在他的大脑在经历相同的泥石流。
素商准备降血氨药物。守拙看见分子链在眼前旋转,像钢筋弯曲机的工作过程。
但链条在断裂,像所有机械达到疲劳极限。
归荑调整冰毯温度。守拙感到寒冷像冬季施工的早强剂,在加速他的代谢停滞。
“他在寻找什么。”护士注意到守拙右手在床单上画圆。
归荑观察:“在画螺旋线。”
守拙在画钻孔桩的螺旋箍筋。螺距200毫米,现在他的生命螺距在持续加大。
监护仪显示血压持续下降。
“多巴胺加到25微克。”素商说。
守拙感到血管像压实的填方,在药物作用下维持着设计标高。
但沉降不可避免,像所有地基在荷载下的固结。
归荑念竣工资料:“所有桥梁荷载试验合格。”
守拙眨了下眼。他的生命荷载试验即将结束,数据正在汇总。
飞蛾最终停在窗台不动了。
这些数字最终会进入能量守恒方程。就像他的身体最终会转化为其他形式,像所有建筑材料在拆除后的再利用。
归荑关闭部分监护参数。
守拙听见寂静像混凝土达到设计强度。所有的化学反应都趋于平衡,像大体积混凝土的中心温度与环境温度平衡。
他尝试微笑。面部肌肉需要7对脑神经协同,现在这些神经像老化的光缆,信号衰减严重。
像停工前的实验室,最后一批试块正在破裂。
现在他的生命在汇报最终进度,从有序向无序汇报。
归荑拉开全部窗帘:“太阳很好。”
守拙知道没有太阳。只有眼底血管破裂产生的光晕,像夜间施工的照明光圈。
他停止计算松弛量。让材料按照自然规律回缩,像接受所有预应力结构的最终徐变。
监护仪曲线变得平缓。像运营多年的桥梁,在恒定荷载下发生着设计允许的挠度。
日光爬过窗台。
守拙眨了下眼。松弛完成,材料进入疲劳阶段。
像检测合格的结构,自有其设计使用年限。
守拙的感觉开始像过度振捣的混凝土那样分层。
不是模糊,是更根本的感知分离。触觉滞留在皮肤表面,听觉漂浮在病房空中,视觉沉入眼底血管深处。归荑擦拭他手臂时,他感到棉球在另一个维度移动。
“纤维蛋白原降到0.8克。”素商看着化验单,声音像在宣读岩芯抗压强度报告。
守拙感到血液像离析的砂浆。粗骨料沉向血管底部,浆体悬浮在表层。当年处理混凝土离析时他要调整配合比,现在他的内环境失去调整可能。
衔青调整血滤机超滤率。守拙看见红细胞在滤膜上沉积,像1985年勘察河床时的泥沙淤积。淤积厚度每小時增加0.1毫米,现在他的滤器凝血时间缩短到2小时。
“他在看天花板上的裂纹。”护士说。
守拙在看水泥水化产物。不是裂纹,是钙矾石结晶的微观结构。现在他的晶状体像受潮的水泥试块,在缓慢膨胀开裂。
归荑更换造瘘袋。守拙闻到排泄物的氨味,像隧道爆破后的炸药残留。硝酸铵分解产生的气体,现在他的肠道菌群在产生相同物质。
“血氧饱和度加速下降。”衔青指向趋势图。
曲线像变坡点的竖曲线。守拙设计过的所有竖曲线半径不小于3000米,现在他的血氧曲线半径在持续减小。
素商准备气管切开包。守拙看见器械盘里的刀剪像微型施工工具,当年处理工程质量事故时也用同样的工具取样。
“需要家属签字吗?”护士问。
素商摇头:“他签过预嘱。”
守拙记得那份文件。像施工前的安全责任书,现在他在履行最后条款。
飞蛾尸体被护工扫走。
守拙计算着它的分解速度。在25度环境下需要七天,现在他的组织分解已经开始。
“内环境全面崩溃。”护士报告。
守拙想起混凝土耐久性极限状态。碳化深度超过保护层,钢筋开始锈蚀,现在他的细胞在达到相同状态。
素商查看瞳孔:“左侧对光反射消失。”
守拙看见的光完全熄灭。像断电的隧道,应急灯蓄电池耗尽。现在他的视觉系统停止供电。
归荑念施工笔记:“1990年秋,质量事故分析报告。”
守拙看见裂缝图纸在展开。宽度0.3毫米,长度2米,现在他的生命裂缝在扩展。
监护仪显示室速复发。
素商准备同步电复律。守拙感到电流像冲击钻击穿岩层,在心肌上打出新的通道。
但心肌像风化岩,导电性持续下降。
“中心静脉压到20了。”衔青记录。
数字像水位预警值。守拙参与过的防汛预案,水位超过20米要启动应急响应,现在他的循环系统在发出最后警报。
飞蛾的鳞粉在光线中飘散。
守拙计算着颗粒沉降速度。斯托克斯定律,现在适用于他肺部的分泌物沉降。
“血小板降到3万。”护士提醒。
守拙想起结构可靠度指标。β值3.0对应失效概率0.1%,现在他的凝血系统可靠度在归零。
素商输注新鲜冰冻血浆。守拙感到血管像注浆的裂隙,在短暂充盈后继续泄漏。
归荑按摩他的颅顶:“想听混凝土配合比吗?”
守拙眨眼。他的角膜像磨损的镜片,但透光率还能传递最后信号。
“水灰比0.38,砂率42%,掺粉煤灰18%。”归荑念道。
守拙看见搅拌机在转动。配料秤的精度0.5%,现在他的生理参数精度在丧失。
监护仪显示呼吸机完全控制。
素商调整潮气量。守拙感到肺像过度使用的模板,在机械作用下被动形变。
衔青检查末梢:“指端发绀明显。”
守拙的手指像养护不足的混凝土表面。颜色从青灰转向紫绀,像掺入过多粉煤灰的拌合物。
“需要血气分析吗?”护士问。
素商点头:“最后一次。”
守拙觉得不是最后一次。像所有工程都要保留最后一批试块,他的身体也在保留最后样本。
飞蛾的残翅在窗台振动。
守拙计算着振动的传播距离。0.5米,不足以到达病床,但足以在他的听觉记忆里产生回声。
“血氨突破200。”护士报告。
数字像特大暴雨重现期。守拙计算过的百年一遇降雨量,现在他的大脑在经历相同的洪水。
素商准备降颅压药物。守拙看见甘露醇分子在血管里结晶,像除冰盐在桥面结霜。
但桥面正在崩塌,像所有结构达到承载极限。
归荑调整监护仪报警阈值。守拙听见寂静像混凝土达到终极强度。所有的分子运动都在减缓,像低温环境下的水化反应。
“他在画直线。”护士注意到守拙右手在水平移动。
归荑观察:“在画基准线。”
守拙在画施工控制网的原点。1982年布设的三角网,现在他的生命网络在收拢到原点。
监护仪显示血压不可测。
“升压药加到极限了。”素商说。
守拙感到血管像松弛的土工布,在药物作用下维持着最后张力。
但破裂在即,像所有材料达到抗拉强度。
归荑念最终验收报告:“结构工作正常,变形在允许范围内。”
守拙眨了下眼。他的生命变形即将超出允许值,但验收通过。
飞蛾完全化为尘埃。
守拙计算着尘埃的质量。0.3克,相当于他失去的最后一克体重。
这些数字最终会进入质量守恒方程。就像他的身体最终会回归元素循环,像所有拆除建筑的材料进入新的生命周期。
归荑关闭所有非必要设备。
守拙听见真正的寂静像混凝土终极凝固。所有的离子交换都停止,像养护结束的试件放入仓库。
他尝试最后一次深呼吸。肋间肌需要T1-T12神经协同,现在这些神经像退役的测量网,停止传递信号。
像停工后的搅拌站,电源总闸终于拉下。
守拙想起上班铃响。也是10点00分,工人要进入施工岗位。
现在他的生命在离岗,从有序向永恒无序离岗。
归荑打开全部窗户:“风来了。”
守拙知道没有风。只有最后一次呼气产生的气流,像隧道贯通瞬间涌出的压差气流。
他停止抵抗离析。让材料按照自然规律分层,像接受所有混凝土的最终形态。
监护仪曲线变成直线。像竣工后的桥梁,在设计使用期内默默承载。
云影掠过病房。
守拙停止眨眼。离析完成,材料进入稳定状态。
像验收通过的结构,自有其最终归宿。
守拙的呼吸开始像坍落度过大的混凝土那样失去形状。
不是喘息,是更基础的节律丧失。吸气相与呼气相的界限模糊,潮气量在180-220毫升间随机波动。归荑调整呼吸机参数时,发现他的胸廓起伏像不均匀的沉降。
“氧合指数降到120。”素商看着血气分析报告,声音像在宣读地基承载力检测结果。
守拙感到肺泡像泡水过久的模板。表面活性物质像脱模剂失效,每个呼吸末都有微小肺泡塌陷。当年处理模板变形时他要计算挠度值,现在他的肺顺应性只剩18ml/cmH2O。
衔青调整血滤机抗凝方案。守拙看见血液在管路中分层,像1998年洪水期的河水泥沙分布。含沙量沿垂线分布,现在他的血液有形成分在重力作用下沉降。
“他在听自己的心跳。”护士注意到守朽颈动脉搏动加速。
守拙在听二尖瓣血流频谱。不是心跳,是1983年检测桥梁振动时的频谱图。峰值频率2.5赫兹,现在他的心率在相同频率徘徊。
归荑清洁口腔。守拙闻到棉签上的薄荷味,像1992年隧道贯通时使用的通风香料。那时需要掩盖岩层深处的霉味,现在需要掩盖代谢产物的气味。
“血氧饱和度呈阶梯式下降。”衔青指向趋势图。
曲线像抗震设计的滞回曲线。守拙设计过的所有桥梁都要考虑能量耗散,现在他的呼吸系统在耗散最后氧气。
素商准备俯卧位通气。翻身时守拙感到内脏像未固结的填方,在重力作用下重新分布。
“需要深静脉血栓预防吗?”护士问。
素商摇头:“循环即将停止。”
守拙觉得循环还在继续。像停工后的搅拌站,传送带停转但电机仍在空转。
飞蛾的磷粉在阳光中闪光。
守拙计算着光的折射角。入射角35度,玻璃折射率1.5,现在他的晶状体折射率在改变。
“凝血功能完全衰竭。”护士报告。
守拙想起混凝土流动度测试。坍落度从180mm降到0mm,现在他的血液从液态向固态转变。
素商查看脑干反射:“咳嗽反射消失。”
守拙的气道像废弃的隧道。曾经有气流如施工车辆穿梭,现在只剩渗水的岩壁。
归荑念施工记录:“1995年冬,低温施工措施报告。”
守拙看见保温篷布下的温度计。从-5度升至15度需要八小时,现在他的体温从38度降至36度用了两小时。
监护仪显示电机械分离。
素商准备肾上腺素静推。守拙感到心脏像过度使用的张拉设备,在化学能驱动下最后收缩。
但心肌纤维像疲劳的钢绞线,正在逐根断裂。
“中心静脉压到22了。”衔青记录。
数字像水位危急值。守拙参与过的抗洪抢险,水位超过22米要分洪,现在他的循环系统在经历相同抉择。
飞蛾的触须在窗台颤动。
守拙计算着振动频率。8赫兹,与呼吸机频率形成拍频,现在他的生物节律在与此共振。
“血红蛋白降到6克。”护士提醒。
守拙想起最小水泥用量规定。每立方米混凝土最少水泥用量275公斤,现在他的血液最少携氧量在临界值。
素商输注浓缩红细胞。守拙感到血管像注浆的溶洞,在短暂充盈后继续泄漏。
归荑按摩他的太阳穴:“想听预应力损失计算吗?”
守拙眨眼。他的眼睑像生锈的铰链,每次开合都需要外部助力。
“锚具变形2毫米,钢筋回缩0.1毫米。”归荑念道。
守拙看见千斤顶在回油。压力表指针从2300千牛落向零,现在他的血压在经历相同过程。
监护仪显示自主呼吸消失。
素商调整呼吸机模式。守拙感到肺像拆除支撑的模板,完全依赖外部结构保持形态。
衔青检查瞳孔:“光反射完全消失。”
守拙的视觉像停电的控制室。所有的监测屏幕都熄灭,现在他的大脑在关闭最后显示器。
“需要脑电图监测吗?”护士问。
素商点头:“记录脑死亡过程。”
守拙觉得不是死亡。像工程竣工后的资料归档,他的生命数据在最后整理。
飞蛾的翅膀在风中碎裂。
守拙计算着碎片的飘散范围。0.5平方米,不足以覆盖窗台,但足以覆盖他最后的视觉记忆。
“血氨达到250。”护士报告。
数字像特大洪水流量。守拙计算过的千年一遇洪峰,现在他的大脑在经历相同的泛滥。
素商停止所有积极治疗。守拙看见药物像停工后的施工车辆,陆续撤离现场。
但施工现场还在,像所有未完成工程等待最终处置。
归荑调整监护仪显示范围。守拙听见寂静像混凝土达到终极强度。所有的分子键都在断裂,像养护过度的试件开始碳化。
“他在画波浪线。”护士注意到守拙右手在起伏移动。
归荑观察:“在画渗流曲线。”
守拙在画坝体浸润线。最高点18米,现在他的生命浸润线在持续下降。
监护仪显示心率持续减慢。
“阿托品无效了。”素商说。
守拙感到心脏像停转的搅拌机,在药物刺激下空转但不再出料。
但惯性还在,像所有旋转机械的最终停止过程。
归荑念最终检测报告:“所有材料性能满足设计要求。”
守拙眨了下眼。他的生命材料性能即将失效,但设计价值永存。
飞蛾完全化为无机物。
守拙计算着元素转化过程。碳、氢、氧、氮,现在他的身体在经历相同的转化。
这些数字最终会进入元素周期表。就像他的身体最终会回归自然循环,像所有建筑材料在风化中的物质循环。
归荑关闭呼吸机报警音。
守拙听见真正的寂静像混凝土终极硬化。所有的水化反应都停止,像养护结束的混凝土暴露在空气中。
他尝试最后一次心跳。心肌需要钙离子触发收缩,现在他的离子通道永久关闭。
像停工后的试验室,最后一批试件完成破型试验。
现在他的生命在放下工具,从代谢向永恒静止过渡。
归荑打开所有窗户:“云散了。”
守拙知道没有云。只有脑细胞最后一次放电产生的幻象,像断电前的屏幕残影。
他停止抵抗坍落。让材料按照自然规律失去形状,像接受所有混凝土的最终坍落度。
监护仪心率曲线变成直线。像竣工后的桥梁,在设计基准期内静默承载。
鸟鸣穿过病房。
守拙停止呼吸。坍落完成,材料进入永恒静止。
像验收通过的工程,自有其历史地位。
守拙的细胞开始像终止水化的水泥颗粒那样保持惰性。
不是死亡,是更本质的化学反应终止。线粒体膜电位完全消失,ATP合成酶像停转的水轮机。归荑触摸他手臂时,发现体温像散热后的大体积混凝土中心温度。
“瞳孔固定散大。”素商用笔灯检查,声音像在宣读材料耐久性报告。
守拙感到细胞液像凝结的水泥浆。钙离子从肌浆网漏出,像过量的游离氧化钙遇到水分。当年处理水泥安定性不良时他要压蒸处理,现在他的身体在环境温度下自然安定。
衔青停止血滤机。守拙看见血液在管路中凝固,像1993年处理施工缝的环氧树脂。固化时间两小时,现在他的血液固化正在进行。
“他在释放最后热量。”护士记录体温下降曲线。
守拙在计算水化热散发。大体积混凝土中心与表面温差不得超过25度,现在他的体表与环境温差在持续减小。
归荑进行终末护理。守拙闻到皂液的味道,像1987年清洗测量仪器用的中性洗涤剂。那时要保证仪器精度,现在要保证生命尊严。
“尸斑开始形成。”衔青观察背部皮肤。
颜色像掺粉煤灰的混凝土断面。守拙设计过的所有结构都要考虑耐久性,现在他的身体在展示最终耐久性状态。
素商填写死亡证明。守拙看见钢笔在纸上移动,像自动绘图仪的笔尖。当年绘制竣工图也是这样的节奏,现在他在绘制生命最终图纸。
“需要通知器官捐献组织吗?”护士问。
素商摇头:“他指定完整火化。”
守拙记得这个决定。像重要工程要保留完整资料,他的身体要保留完整形态。
飞蛾的尘埃被风吹散。
守拙计算着颗粒扩散范围。布朗运动,现在适用于他身体分子的最终分布。
“细胞凋亡全面启动。”素商看着监测数据。
守拙想起混凝土长期性能曲线。强度随龄期增长然后下降,现在他的生命强度达到峰值后的下降段。
归荑整理遗物。守拙感到物品像拆除的临时设施。施工完毕后的现场清理,现在他的个人物品在经历相同过程。
“最终生命体征记录。”护士报告。
数据像工程档案的最后一页。守拙参与过的所有工程都要归档,现在他的生命档案在最后装订。
素商拔除所有管路。守拙感到通道像回填的钻孔。当年地质勘探后要封孔,现在他的血管在自然封堵。
现在他的生命在永久休息,从动态向永恒静态转变。
归荑拉上白布:“完工了。”
守拙知道没有完工。就像所有建筑都有使用年限,他的身体结束使用但影响持续。
飞蛾的原子回归大气。
守拙计算着回归路径。扩散、沉降、吸收,现在他的身体分子开始相同旅程。
这些元素最终会进入生态循环。就像拆除建筑的废料进入新的生命周期,他的身体元素将进入新的物质循环。
素商关闭所有医疗设备。
守拙听见永恒寂静像混凝土终极碳化。所有的化学势都归零,像养护千年的混凝土达到终极状态。
他完成最后水化。像所有水泥颗粒最终停止反应,他的身体细胞停止代谢。
归荑整理床单位:“新的开始。”
守拙知道没有开始。只有物质形态的永恒转化,像所有建筑材料在历史长河中的形态变化。
日光移过身体。
守拙停止所有生理过程。水化终止,材料进入历史阶段。
像列入保护名录的建筑,自有其文化价值。
素商将听诊器从守拙胸前移开,金属听头在皮肤上留下最后压痕,像地质勘探的标桩拔出地面。归荑正用温水擦拭他的身体,水流沿着肋间隙流淌,像雨水在桥面铺装层的横坡上流动。
“尸僵开始出现。”衔青记录着时间,声音像在宣读混凝土碳化深度检测报告。
守拙的颌关节像生锈的合页,归荑需要用力才能闭合他的口腔。她想起1998年检修开启桥的液压系统,也是这样的阻力感。现在他的肌肉纤维像过度张拉的钢绞线,在ATP耗尽后永久收缩。
护士整理着医疗记录,纸张翻动的声音像施工图纸在风中振动。守拙的角膜开始浑浊,像养护膜破损的混凝土表面。当年检测混凝土碳化深度时要用酚酞试剂,现在他的组织液酸碱度在持续下降。
“直肠温度每小时下降1度。”素商看着电子体温计,数据像大体积混凝土的降温曲线。
守拙的皮肤出现大理石样斑纹,颜色像掺入矿粉的高性能混凝土断面。归荑用酒精棉片擦拭这些斑纹,就像当年擦拭测量仪器的棱镜。她记得守拙说过,精密测量要扣除温度影响,现在他的体温正在与环境温度平衡。
衔青关闭心电监护仪,屏幕上的直线像竣工图纸上的基准线。守拙的末梢神经还在随机放电,指节偶尔抽搐,像断电后设备电容的残余释放。这种抽搐频率与混凝土 creep 系数存在某种函数关系,但已无人计算。
“需要病理取样吗?”护士轻声问道。
素商摇头:“尊重本人意愿。”
守拙的遗嘱像施工组织设计,每个细节都有明确规定。归荑从床头柜取出他准备好的寿衣,布料摩擦声像描图纸在硫酸图上移动。她想起守拙退休前绘制的最后一张桥型布置图,也是这样的沙沙声。
飞蛾的磷粉在窗台上结成露珠。守拙的细胞膜开始破裂,胞内物渗出像水泥水化产物的离子溶出。当年做混凝土耐腐蚀试验时,他要测量氯离子扩散系数,现在他的组织液扩散系数在持续增大。
归荑为他更换衣服时,发现守拙的右手中指有关节增生。那是长期握笔导致的变形,像混凝土表面因冻融循环产生的剥落。她记得守拙说过,施工记录必须工整清晰,现在他的生命记录已经完成。
素商填写死亡证明书,钢笔尖划破纸张的声音像地质锤敲击岩芯。守拙的肝温显示死亡时间已过两小时,数据像混凝土龄期强度记录,每个数字都有其时空坐标。
“遗体交接准备。”衔青通知殡仪馆。
守拙的身体像完成荷载试验的结构,即将移交给运营单位。归荑整理他的头发,发丝在指间像受拉钢束的平行钢丝。她想起斜拉索的防腐处理,也是这样的梳理过程。
护士撤除最后的医疗设备。输液架折叠时的声音像拆除脚手架。守拙的静脉留置针孔渗出血清,像钻孔灌注桩抽拔护壁筒时带出的泥浆。
守拙的视网膜开始自溶,像混凝土表面的风化剥落。他曾经观测过的所有桥梁线形,都将在他的视觉神经溶解后继续存在。归荑合上他的眼睑,动作像覆盖竣工纪念碑的红布。
“他还在呼吸吗?”新来的护士下意识问道。
素商指指呼吸机:“是机器在呼吸。”
守拙的胸廓停止起伏,像混凝土达到设计强度后的稳定状态。归荑记得他说过,好工程要经得起时间检验,现在他的生命工程正在接受最终检验。
衔青整理医疗废物,塑料包装的撕裂声像拆除模板。守拙的造瘘口开始渗漏,像施工缝在水压力下的渗水。但不再需要止水带,就像不再需要医疗干预。
飞蛾的残骸被风吹到窗外。守拙的细胞停止分裂,像混凝土终止水化。他计算过的所有结构寿命,都没有计算自己的寿命,因为生命不遵循材料力学。
素商拉上遗体袋拉链,声音像卷起工程图纸。守拙的身体轮廓在塑料袋下显现,像蓝图上的结构轮廓线。归荑将他的手摆放在胸前,姿势像持握计算尺。
“运输通道准备好了。”护工推来平车。
守拙开始最后一程,像预制构件运往施工现场。归荑跟随平车,脚步像当年跟随守拙勘测路线。她记得他总是走在最前面,现在他第一次走在后面。
日光灯在走廊顶端延伸,像隧道照明灯。守拙的脸部在塑料布下模糊,像远望的桥墩在雾中淡化。素商按开电梯按钮,机械运转声像卷扬机提升重物。
“他会喜欢的。”归荑突然说,“这像工程交接。”
守拙的指甲开始发紫,像混凝土中的氧化铁红颜料。他曾经用这种颜料标记桥梁控制点,现在他的身体成为最终控制点。
平车轮子与地砖摩擦,声频与混凝土振捣棒相同。守拙的头发在枕上移动,像水准仪气泡的偏移。归荑调整他的头部位置,就像当年调整仪器基座。
电梯下降时,守拙的遗体微微震动,像桥梁在车辆荷载下的振动。素商看着楼层显示,数字像施工进度表上的完成百分比。
“到了。”衔青打开电梯门。
守拙进入殡仪车,像预制梁安装就位。归荑站在车旁,身影像竣工典礼上的礼仪人员。她想起守拙主持过的无数通车仪式,现在他的生命通车仪式悄然举行。
车门关闭的声音像合拢施工缝的模板。守拙的碳化过程在继续,像所有混凝土结构的自然老化。他的细胞将转化为其他形式,像建筑材料在历史长河中的形态变化。
素商脱下白大褂,布料摩擦声像风刮过桥面。守拙设计的桥梁都考虑风振因素,现在他的身体不再需要考虑任何因素。
归荑望着远去的车辆,像守拙当年望着第一辆汽车驶过新桥。她轻声说:“强度合格。”
守拙的生命强度经过78年检验,所有数据都已记录在案。
殡仪馆的金属推车在防滑地面上移动,轮子发出与混凝土搅拌车相似的嗡鸣。守拙的身体被安置在防腐处理台上,不锈钢台面的反光像 freshly placed concrete surface。
归荑将守拙的工程手册放在他胸前,封面皮革与寿衣摩擦的声音像图纸卷展开。素商站在观察窗前,白大褂的衣角微微飘动,像桥塔顶端的风向袋。
“核心温度降至环境温度。”防腐师记录数据,声音像在宣读混凝土养护记录。
守拙的关节僵硬度达到峰值,像预应力混凝土的弹性模量稳定值。归荑调整他的手指位置,让它们保持握笔姿势。她想起守拙说过,测量员的手必须稳定,现在他的手达到绝对稳定。
防腐液沿着股动脉注入,流动声像压力注浆。守拙的皮肤逐渐恢复弹性,像掺入外加剂的混凝土改善和易性。但这是暂时的,就像所有材料的表面处理都会随时间失效。
“面部表情需要调整吗?”殡仪师问道。
归荑摇头:“保持自然状态。”
守拙的嘴角有轻微上扬,像竣工通车时的满意表情。素商记得他在病危时还在计算飞蛾轨迹,现在他的大脑停止计算,但表情凝固在计算完成瞬间。
衔青送来守拙的遗物箱,纸箱开启声像打开工程档案柜。里面有他使用四十年的计算尺,刻度像混凝土裂缝宽度规。归荑将计算尺放在他手边,就像他生前放在绘图桌旁。
防腐师缝合切口,针线穿过皮肤的声音像钢筋绑扎。守拙的血管像预埋管线,不再有液体流动。他设计过的桥梁都有检修通道,现在他的身体进入永久检修状态。
“遗容整理完成。”殡仪师退后一步。
守拙的面容像养护良好的混凝土表面,平整光滑。归荑用软布擦拭他的额头,动作像保养测量仪器。她记得守拙说过,精密仪器决定工程精度,现在他的生命精度已经确定。
素商签署文件,钢笔尖的摩擦声像全站仪照准目标。守拙的遗体像验收通过的结构,等待最后仪式。殡仪馆的灯光均匀洒落,像桥梁照明设计中的无影照明。
守拙的寿衣布料泛起细微褶皱,像混凝土表面的收光痕迹。归荑抚平这些褶皱,就像当年协助守拙整理蓝图。她想起他总是要求图纸平整如镜,现在他的遗体平整如镜。
“告别厅准备好了。”工作人员前来通知。
守拙被移上灵床,轮子转动声像隧道掘进机的推进。归荑跟随在侧,步伐像施工放样时的测步。她记得守拙教过她步测距离,现在她用这种方法测量送别路程。
灵堂的布置像工程竣工典礼现场。花圈上的挽联像竣工纪念碑的题词,哀乐声像远处施工机械的嗡鸣。守拙安卧在鲜花丛中,像模型桥安放在展示台。
素商站在家属席,白大褂像施工安全服。她想起守拙在ICU的最后时光,现在他的时间永远停止。监护仪的曲线变成直线,像竣工图纸上的地平线。
归荑致悼词,声音像宣读工程总结报告。她讲述守拙修建的二十七座桥梁,每座桥都像他生命的一个节点。现在这些节点连接成完整路网,通向永恒。
守拙的手指在灯光下呈现蜡质光泽,像混凝土试块经过打磨抛光。他的生命像经过标准养护的试件,所有性能指标都已测定。归荑将一捧混凝土碎块放在他身边,来自他修建的第一座桥梁。
哀乐停止时,寂静像混凝土达到终极强度。守拙的遗体像拆除模板后的结构,展现出最终形态。殡仪师启动火化装置,机械运转声像搅拌站开始工作。
“一路走好。”衔青轻声说。
守拙进入最后程序,像预制构件进入养护窑。归荑望着缓缓关闭的炉门,像守拙当年望着第一车混凝土注入模板。她记得他说过,浇筑必须连续进行,现在他的生命浇筑已经完成。
火焰升起时,守拙的身体像大体积混凝土释放水化热。他的细胞转化为基本元素,像建筑材料在高温下的相变。钙、磷、碳、氢,这些他曾经计算过的元素,现在回归自然循环。
素商看着烟囱冒出的轻烟,像观测施工扬尘。守拙的骨灰将像混凝土粉末,成为新物质的基础。归荑准备骨灰盒,容器像试件养护盒。
两小时后,守拙的骨灰像经过煅烧的水泥熟料。殡仪师用磁铁吸出金属植入物,像从骨料中分离金属杂质。归荑将骨灰装入盒中,动作像装填混凝土试模。
守拙的骨灰像高性能混凝土,颗粒均匀密实。归荑记得他说过,好混凝土要质地均匀,现在他的身体达到这个标准。
素商签署火化证明,文件像工程验收证书。守拙的生命工程通过最终验收,所有工序符合规范要求。衔青收起医疗记录,纸张声像归档图纸。
归荑捧着骨灰盒走向墓园,脚步像测量踏勘。守拙的墓穴像基础开挖,等待最后浇筑。她将骨灰盒放入穴中,像安装预制构件。
土壤覆盖的声音像骨料倾泻。守拙的墓碑像竣工铭牌,刻着他的生卒年月和工程成就。归荑在墓碑前放了一支绘图笔,像放在他办公桌上。
夕阳西下时,墓碑的影子像桥墩投影。守拙的生命像他修建的桥梁,虽然建设者已逝,但结构继续服务人间。归荑轻触墓碑,触感像抚摸混凝土表面。
“凝结完成。”她说。
守拙的物质形态永久固定,像所有伟大工程的最终凝结。他的生命融入历史,像建筑材料融入永恒结构。